论司马迁的史笔(4)
再谈其二,司马迁能抓住历史人物的个性特色,着重写历史人物的思想本质,使历史人物在读者面前显示个性。他写李斯,全篇突出这个历史人物患得患失的性格。开头写:“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K10603.jpg},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开宗明义,通过李斯见鼠感慨,就把他患得患失的性格点了出来。接着,记述李斯为了追求名利要西入秦而向荀卿告辞,继之,记述李斯当了丞相,其子女皆尊贵,百官都捧场,权势显赫之时,患失的思想顾虑。往后,记述李斯在赵高来勾结搞阴谋时,李斯由于患得患失,感到左右为难,被赵高抓住弱点而牵着鼻子走,参预了赵高的阴谋活动。又后,记述天下已乱,二世指责李斯时,写道:“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于是上了《谏督责书》,促使二世更加残酷剥削和压迫人民。再后,记述赵高权势日甚,李斯地位动摇下落,赵李矛盾尖锐起来时,李斯不甘心,乃“上书言赵高短”,反而被赵高关进狱中。李斯“居囹圄中,仰天而叹”,从狱中上书,希望二世“察之”。最后,记述李斯被杀时情形:“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这是通过李斯临死时的得而俱失的心理,而总结其自私的一生。这样,司马迁自然就把自己不同意“斯极忠而被五刑死”的观点,以及李斯是个“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43)”之徒以致丧身的看法,无可辩驳地摆了出来。象这样写历史人物的手法,如写伯夷,以怨为论;写商鞅,以法为骨;写白起、王翦,以用兵为主线;写张良、陈平,以智谋为特点;写循吏,以遵法为主;写酷吏,以酷烈为声;写刺客,称赞“士为知己者死”;写游侠,肯定“救人于厄,振人不赡”;写信陵君,突出“能以富贵下贫贱”的优点;写佞幸,揭露“事人君能说主耳目,和主颜色,而获亲近”之“所长”,等等,在《史记》中是至为明显的。 司马迁不仅叙述文字生动,议论文字写的也颇飞跃,起落有致。他在许多篇章中,大发议论,褒贬百代,无论低回咏叹,高声宏论,还是热情洋溢地歌颂,冷嘲热讽地批评,或是纵论历史趋势,细谈历史问题,多有一些可以吟咏、耐人寻味的笔墨。例如,他评述孔子时,表白“然心乡往之”(44)感情非常真切;他记叙伯夷时,发表“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45)的议论,正是震古烁今;他评论李广时,引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俗谚,点明“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46),这有多么深远的意味;《封禅书》多处议论中讽刺汉武帝愚昧迷信,并不是泼妇骂街,而是历史学家的骂人艺术;《六国年表序》的那段议论文字,更有人赞叹;“字字如堆花簇锦,绝无一懈笔,读之万过,口颊犹香。”(47)可见,司马迁写历史议论文字,并不是几个条条框框,或板起面孔念几句判决词;也是从历史实际出发,写得具体生动的。 司马迁在《史记》之中,很少有平铺直叙、呆板僵化、字句干瘪、腻味十足的文字。无怪有人说他:“指次古今,出风入骚,譬之韩、白提兵而战河山之间,当其壁垒、部曲、旌旗、钲鼓,左提右挈,中权后劲,起伏翱翔,倏忽变化,若一夫舞剑于曲旃之上,而无不如意者,西京以来,千年绝调也。”(48) 司马迁的文章那么具体生动,大而如历史形象的刻划,历史气氛的渲染,整篇文章的主旨、结构和布局;小而至于词语的选择,句式的安排,等等,都值得琢磨研究,都有可以肯定的地方。宋儒以其陈腐的观点,抓住一星半点鸡毛蒜皮,便说司马迁写史“粗率”(49)。实是吹毛求疵。 从史笔上看,司马迁的“良史之材”(50)就是将实录、明朗、生动三者熔冶于一炉。张辅说过:“故述辩士则辞藻华靡,叙实录则隐检名核,此所以迁称良史也。”(51)这话说得虽不全面,但已指出其生动和实录的特点了。 实录、明朗、生动,三者如果分开,各有其特殊的内容和涵义;而处在文章中,又互相联系和影响。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写历史,必然会注意和兼及这三个方面,力应在论著中把三者的结晶体奉献给读者。司马迁的《史记》,就是这样做的。例如,《汲郑列传》中的一段话:“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这里写汲黯的耿直,汉武帝的难堪,是很生动的;所记的事是真实可信的,而作者褒汲黯、贬武帝的态度也是明朗的。可谓三者一体,水乳交融。 毫无疑问,司马迁的史笔是我国史学遗产中的优良传统,是值得继承和发扬的。当然,由于司马迁所处的历史条件和阶级的局限性,我们在继承这份珍贵的历史遗产时,需要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进行分析,而不是盲目地拜倒在古人的脚下,对其生吞活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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