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之世,高祖李渊因隋旧制,首开官修史书之先河。太宗继位后,更加完善记注制度,控制修史活动,甚至“御撰”《晋书》。这种被称之为“皇家”史学的官修史书活动,并不是简单的学术活动,而是一项特殊的政治活动。其一,宰相监修制第一次有意识、有目的地把独立修史制度和传统降低到政治附庸的地位,皇家垄断史书修撰的宰相监修制自此成为以后历代王朝修史的定制;其二,置史馆于禁中,开启皇帝自观国史,史臣篡改历史之弊端。请试言一、二。 一 唐太宗始终把亡隋作为自己政治得失的一面镜子,反映在思想上,集中地体现了“以史为镜”的政治思想;同时也是政治上对史学严格要求的基本准则。由此原则出发,念重功名的太宗不但重视修史活动,而且也有意识地塑造自己的政治形象,预备着好让史官写进正史,流芳千古。虽然初唐官修六部正史足以证明太宗对史学的重视,但事实表明,太宗更为关注的却是大唐建国史和当代史,因为其中有史臣对其政治形象的记述和善恶评价。正为了这一意图,太宗便在继位的第二年(贞观二年)“省起居舍人,移其职于门下。”①贞观三年又“移史馆于门下省北,宰相监修。及大明宫初成,置史馆于门下省之南。”②开元时中书侍郎李元纮对此事早有评论:“太宗别置史馆在禁中,所以重其职而秘其事也。”③“别置史馆在禁中”,并没有减弱太宗对良史直书的恐惧之感,要想在棺盖之前知道自己在史家笔下的地位、功过。太宗又不能不把目光投向史官手中的那支“兼治生死”的史笔。贞观九年十月十六日,太宗诏曰:“起居记录臧否,朕欲见之以知得失,若何?”④朱子奢上表曰:“今月十六日,陛下出圣旨、发德音,以起居记录书帝王臧否,前代但藏之史馆,人主不见。今欲亲自观览,用知得失。臣以为圣躬举无过事,史官所述,又归尽善。陛下独览起居,于事无失,若以此法传示子孙,窃有未喻,……至于曾、元(玄)之后,或非上智,但中主庸君,饰非护短,见时史直辞,极陈善恶,必不省躬罪己,唯当致怨史官。但君上尊崇,臣下卑贱,有一于此,何地逃刑。……唯应希风顺旨,全身远害,悠悠千载,何所闻乎?所以前代不观,盖为此也。”⑤ 太宗欲观起居注,终因史官犯颜直谏,没有成功,他便改变策略,索观国史。贞观十四年,⑥太宗对房玄龄说:“朕每见前代史书,彰善瘅恶,足为将来规诫。不知自古当国史何因不令帝王亲见之?”房玄龄对曰:“国史既善恶必书,庶几人主不为非法。上应畏有忤旨,故不得见也。”太宗随机应变:“朕意殊不用古人。今欲自看国史者,盖有善事,固不须论;若有不善,亦欲以为鉴诫,使得自修改耳。卿可撰录进来。”⑦太宗执意要看,司空房玄龄、给事中许敬宗、著作佐郎敬播等只好草草从命,删略国史为编年体,撰高祖、太宗《实录》各二十卷,《高祖实录》“起创业,尽武德九年”;《太宗实录》上贞观十四年⑧。于贞观十七年七月十六日呈上。⑨太宗特遣谏议大夫褚遂良读之。“前始读太宗初生祥瑞,遂感动流涕曰:‘朕于今日,富有四海,追思膝下,不可复得,固悲不自止。’命收卷,仍遣编之秘阁,并赐皇太子各一部,京官三品以上欲写者亦听。”⑩显然,遣褚遂良读的一定是《太祖实录》,而太宗为之感动流涕的原因就在这部经“删略”而成的实录有意识地用天命论来归美太宗,这也是太宗破例让其“内部发行(‘京官三品以上欲写者亦听’)”的秘密。正是这一原因,太宗才破费大肆恩赏,“制封玄龄一子为县男,赐物一千段;敬宗一子为高阳县男,赐物七百段;敬播改授太子司议郎,赐物五百段,仍并降玺书褒美。”(11)然而,太宗至为关注、耿耿于怀的一事却不尽如意,但“见六月四日事,语多微文。”“删略”事草,岂能万无一失,更何况“六·四”政变震动朝野,定要史官在事非曲直与君主意志之间作出决择,实在太难为了。且听太宗高论:“昔周公诛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鸩叔牙而鲁国宁。朕之所为,义同此类,盖所以安社稷、利万民耳。史官执笔,何烦有隐?宜即改削浮词,直书其事。”(12)史学大家范祖禹读史于此,叹曰:“人君得以观国史,而宰相监修,欲其直笔不亦难乎?”(13)因此,清初学者胡承诺早就指出实录不可尽据:“实录亦难言矣!唐太宗欲观起居注,褚遂良、朱子奢止之,不从。宰相不得已,撰次以呈,所书六月四日事,语多微隐;此时起居注,即他日实录,是实录有微词也。……以此观之,实录焉可信耶?”(14)相反,令人费解的是今人却对唐太宗三番五次索观国史鸣掌不已,认为这是“亲自树立直书的榜样。”(15)难道还要贻笑于封建时代的史学家吗?恰恰在这里,初唐历史被第一次篡改了,史学被政治所愚弄,并降到婢女般任人打扮的地位。 就在《实录》书成的前一年,即贞观十六年四月二十八日,唐太宗又对褚遂良说:“卿知起居注,书何等事,大抵人君得观之否?对曰:“令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以记人君言行,善恶必书,庶几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太宗曰:“朕有不善,卿必记之耶?遂良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君举必书。”黄门侍郎刘洎曰:“设令遂良不记,天下之人皆记之矣。”(16)刘洎之言,颇有以史学为天下之公器的意味,“足以儆其君心而全其臣职矣(范祖禹语)。”因此,太宗不得不再次打消索观起居注的企图。然而,自以为可以与周公相伯仲的太宗却始终惦念着史官笔下的善恶之记,甚至顾不得君主的尊严,低三下四地向史臣请愿求情。是年七月八日,太宗再次对褚遂良说:“卿知起居,比来记我行事善恶否?”遂良曰:“今四海太平,为所事耳!然史官之设,君举必书,善既必书,过亦无隐。”(17)太宗曰:“朕今勤行三事,亦望史官不书吾恶。一则鉴前代成败事,以为元龟;二则进用善人,共成政道;三则斥弃群小,不听谗言。吾能守之,终不转也。……朕每日兢惧,终藉公等匡翊,各宜勉之。”(18) 这振振有辞的自白,分明是与史臣讨价还价,“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如果从善入流,德行端正,心中无鬼,那又何必一再索观国史、反复要求史官“不书吾恶”呢?诚如范祖禹所言:“人君言行,被于天下,炳若日月,众皆睹之,其得失何可私也?欲其传于后世,莫若自修而已矣,何畏乎史官之记而必自观之邪?”(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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