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国粹派的新史学探讨(6)
(三)将传统的小学与西方社会学相结合 国粹派主张借鉴西学,但究其治史的主要方法,实仍以传统的朴学为根基。乾嘉朴学强调信而有征,严谨细密的考据是其根本的方法与特色。国粹派虽然批评其末流饾饤破碎,但于乾嘉先贤严谨的治学态度,却称颂不已,以为其“缜密严栗,略与皙种之科学相同”(刘师培:《崔述传》,《国粹学报》第3年第9期)。特别是章太炎、刘师培等人,多是训练有素的朴学大师,他们将朴学的方法用于治史,愈显功力。前者考证“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官制索隐》,《章太炎全集》(四)),后者考证“周、召共和与西方共和政治无涉”说(见《共和解》,《刘申叔先生遗书》第47册),皆考辨精审,为其时有名的撰述。不过,国粹派毕竟较乾嘉先贤站得更高,因此他们不是简单沿用传统的朴学方法,而是借助以进化论为核心的西方社会学理论的指导,使这一原含科学精神的治学方法,在自己的手中平添了新的活力,从而也进一步体现了中西的兼采与融合。这一点集中表现在国粹派将乾嘉先贤作为治经津梁的小学,与西方的社会学衔接起来,指出了二者间存在着重要的互补性。 国粹派把这一点视为自己重要的发现。1902年章太炎为撰《中国通史》重读乾嘉先贤著作,蓦然间,豁然开朗。小学非仅为经学的附庸,同样为通史明进化的津梁。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兴奋地写道:“近方草创学术志,觉定宇、东原,真我师表,彼所得亦不出天然材料,而支那文化进化之途,藉以发见”。因作通史,“然后知……小学一端,其用亦不在六书七音”(《致吴君遂书》,《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西方社会学藉语根探迹皇古,创获极多,是因上古史迹留于传记者甚少,“惟文字语音间留其痕迹,此与地中僵石为无形之二种大史”(同上)。后来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他又一次郑重宣布:“更有一事是从来小学家所未说的”,这就是“因造字的先后就可以推见建置事物的先后”。如《说文》中的“兄弟”二字,皆为转注,而非本义,可知古人造字的时代,还没有兄弟的名字。又如“君”字,古人只作“尹”字,与“父”字然,都是从“手”执杖,可知古人造字的时代是家族政体,父权、君权并无差别,如此等等。“发明这种学问,也是社会学的一部。若不是略知小学,史书所记,断断不能尽的”(《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感乎此,章太炎愈益坚信,非通晓经术与小学,不足为良史。 与章太炎相较,刘师培更强调小学与社会学间的互补性。他认为,“西人社会之学,可以考中国造字之原”(《论小学与社会学之关系》),即借助西方社会学原理,可以理解中土文字的缘起;但迄今西方社会学远未成熟,穿凿之迹,附会之说,虽其著作大家,也在所难免。是学的昌明不能不藉中土文字以为折衷。这是因为,“文字繁简足窥治化之浅深,而中土之文以形为纲,察其偏旁,而往古民群之状况昭然毕呈。故治小学者必与社会学相证明”(《论中土文字有益于世界》)。刘师培著有《小学发微补》、《论小学与社会学之关系》、《论中土文字有益世界》等文,是其时探讨小学与社会学关系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例如,他对“酒”、“尊”、“酋”、“巫”、“医”内在联系的独到解说,就很受时人的重视。他认为,在上古人们十分尊敬酒的发明者。“尊”为酒器,古代奉以祭神,引伸为尊卑之号。而酋长之“酋”,即为酒官的假借。上古巫官兼医职,“医”(醫)字从“酉”,即系“酒”字省形。时以巫为酋,即以巫为医。“酋也者,巫之作酒者也。医也者,巫之以酒疗人疾者也”。据此不仅足见上古“中国之医学多与宗教相参”,而且可见其时的政治、学术无一不始于崇信鬼神的宗教(参见《论小学与社会学之关系》、《古代医学与宗教相杂》,《国粹学报》第4年第2期)。这些见解,显然使人们对上古社会的认识变得丰富了。章太炎对刘师培在这方面的探索,称赞不已。他在给后者的信中说:“大著《小学发微》,以文字之繁简,见进化之第次,可谓妙达神恉,研精覃思之作矣。下走三四年来,夙持此义,不谓今日复见君子,此亦郑、服传舍之遇也”(《与刘光汉书》,《章太炎全集》(四))。可见彼此志趣相投。 国粹派重视探讨新史学的内涵、体例和研究方法,但他们最终却是将问题归结为新史家必须具备新的素质。这不仅是指新史家当注意吸收西学新知以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更主要是指新史家当具“特别之精神”:“抑我谓史氏无特别之精神,亦必不能具千古特别之史体”。马叙伦将此具体化为“四心”:“公心”、“理心”、“质心”、“曲心”。所谓“公心”,就是“以史体之精神,吸收政体”,或叫“明政权之本”,即史为民有,史家当自觉助益民权政治,“以保国伸民为宗旨”;所谓“理心”,就是懂得社会学理论,“推世界之进化,达事理之本原”;所谓“质心”,就是“推世界之动静进退,制为教育”,即自觉发挥史学功能,使之真正成为推动社会文明发展的利器。所以他说:“史有理心而无质心,此未有作用之史,不足兴也”,所谓“曲心”,就是“隐其面目,以达其目的”。马叙伦的“四心”,除“曲心”有失偏狭之外,显然是更集中和更鲜明地体现了资产阶级的利益和要求。所以,从表面上看,国粹派强调新史家的新素质,似乎并未超出章学诚主张的“德、才、学、识”的范围;但从实质上看,它却完全体现了建立资产阶级新史学以“明政权之本”,即服务于民主共和的根本宗旨。 四 国粹派对新史学的建设,身体力行。《国粹学报》上发表的大量古史研究的文章,无疑都是他们努力的结果。此外,较具规模的通史或专史性的著作,主要有:刘师培的《中国历史教科书》(三册)、《中国民族志》、《经学教科书》(二册);黄节的《黄史》;马叙伦的《古政述微》等。其中又以刘师培的《中国历史教科书》为最重要。《国粹学报》第4年第1期有其第一册“广告”说:“是册述古代之历史,由开辟以至夏殷,举古代之种族、地理、风俗、政体、典章制度、学术、技艺言之甚详,……其所注意之点,则一在历代政体之异同;一在种族竞争之始末;一在制度改革之大纲;一在社会进化之阶级;一在学术进退之大势;不专重君朝而兼重民事,不专详事迹,而兼详典制,诚中国历史教科书未有之佳本也。”是书不仅以西方社会学理论为指导,突出探讨了古代社会民族、政治、经济、学术文化的进化过程,在内容上是全新的;而且在表现形式上,也完全采用了西方近代史书的体例。从已完成的三册看,全书共分72课,以“上古时代”(开辟至夏)、“古代”(商至周)分期。每课所述,尽属专题,如“夏代之兴亡”、“商代之兴亡”、“古代之宗教”、“古代之学术”、“古代之官制”、“古代之工艺”、“古代之衣服述略”,等等。刘师培显然是将分时与分类两种著史方法很好地结合起来了。所以“广告”称该书是“未有之佳本”,固不免夸大之嫌;但它毕竟是值得重视的:是书从形式到内容都令人耳目一新,结构严谨,气魄宏大,不仅可以看作是国粹派致力于新史学的代表性著作;而且也可以看作是20世纪初年,中国资产阶级史学先驱者著作中的一部独具特色的中国上古史专著。同时,国学保存会还拟编辑全国各省《乡土历史教科书》,至1907年已编辑出版了江宁、江苏、安徽、直隶、湖北诸省区的第一册,及广东、江西两省的第一、二册。这些初级的历史教科书,自然也是新史学的著作。所以,我们说,正是在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国粹派构成了20世纪初年资产阶级史学革命不容忽视的一个方面军。
(责任编辑:admin) |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