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是古代希腊最早的文献材料,学者们习惯将它所描述的社会称作荷马社会或荷马时代。对荷马社会性质的判断是早期希腊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它同学者们对早期希腊国家形态的认识有着密切的关联。在国内学术界,占统治地位的看法是,古代希腊的国家产生于古风时期,在此之前的荷马社会被看成是原始社会的一种形态,而荷马史诗中所描绘的早期民主制也被说成是氏族社会内部的军事民主制。[①a]这种看法主要建立在两个基础之上,一是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的论述,一是荷马史诗中有关部落和氏族的记载。荷马史诗中不止一处提到部落和氏族,如在《伊利亚特》中,涅斯特尔这样劝告阿伽门侬:“将你的士兵按部落(phyle)和氏族(phretras)划分吧,阿伽门侬,以便氏族能够支援氏族,部落能够支援部落。”[②a]当然,这两个因素是相互联系的。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对希腊氏族社会的论述主要是基于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即摩尔根《古代社会》中有关北美印第安部落的研究,并将后者有关部落社会的论述同希腊文献中有关部落和氏族的记载联系起来,便形成了其有关希腊氏族社会与国家起源的著名论断。在恩格斯看来,荷马时代是“野蛮时代高级阶段的全盛时期”,[③a]之后才产生了国家形态。长期以来,学者们只是对这个论断加以阐释和丰富,而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于是便仅仅依据希腊文献中有关部落和氏族的记载,将荷马社会描述成为以氏族-胞族-部落为结构的原始社会形态,相应地,这时的希腊人就只能“站在文明时代的门槛上”,而不能跨越一步了。然而,上述理论赖以成立的两个基础都值得重新审视。首先,利用人类学研究成果来论证古代社会历史的方法已经受到学术界的质疑,近代或现代原始部落的社会组织及其结构并不一定反映古代社会的情况,二者之间有着显著的差异,即前者并没有能像后者那样,演进到文明社会。而更为严重的是,近二十年来学者们对早期希腊社会的研究,尤其是法国学者对部落和氏族组织及其与城邦之间关系的具有说服力的研究表明,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部落和氏族组织在早期希腊社会中的重要性被大大夸大了,它们并不是主要的社会和政治组织,其在社会政治生活中所起的作用也没有像学者们所想象的那样重要。[①b]从雅典的情况来看,虽然部落这个名称一直存在,但早在古风时代,它就已经演变成了城邦内以地域为基础的行政组织,同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原始部落有了本质的区别。 这样看来,传统的看法是仅仅建立在并不十分可靠的研究方法和史料基础之上的。另一方面,上面所提到的新的研究成果也迫使我们对早期希腊社会进行重新认识。本文试图对有关荷马社会性质的传统看法提出质疑,并通过对它和希腊更早期历史的分析,说明荷马社会不是一个原始的氏族社会,而早期希腊国家的产生则应在一个更早的阶段。当然,本文无意否定恩格斯有关国家起源的一般论断,只是就古代希腊早期的社会形态这一具体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首先,从希腊历史发展的总体线索来看。许多学者习惯于将克里特文明和迈锡尼文明合称为爱琴文明,并进而把它看成是一个独立的文明,是希腊文明的史前阶段,同“黑暗时代”以后发展起来的希腊文明没有什么联系。实际上,爱琴文明所指的并不包括迈锡尼文明,而是位于爱琴海西部希克拉底群岛上的希克拉底文明和稍后出现的克里特文明。它们都带有明显的殻洋文明的特征,而迈锡尼文明则同后来的希腊文明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系。1952年,年轻的英国建筑师迈克尔·文特里斯成功地译读出了迈锡尼时代的线形文字B。其结果大出学者们的意外,虽然线文B和后来的希腊字母文字大相径庭,但它们所表述的却是同一种语言,这就是古希腊语。正因为如此,文特里斯及其合作者查德维克将反映他们成果的著作定名为《迈锡尼时代的希腊语文献》。[②b]如此看来,迈锡尼文明并不是独立于希腊文明之外的一个文明,而是希腊文明的一个阶段。基于这样的认识,学者们一般认为,迈锡尼时代是希腊文明的青铜时代。[③b] 利用考古学的材料和线文B的泥板文书资料,大致可以描绘出迈锡尼时代主要的社会和政治结构。在这个时期,希腊不是一个统一的王国,而是诸个王国并立的局面。王国的最高统治者称为wanax,他的宫殿成为王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从考古学上看,王宫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建筑物。Wanax以下,有一些负责王国行政和军事管理的官员,如主要的军事将领,其称呼为lawagetas。[④b]泥板文书中还提到称作basileus(“巴昔琉斯”)的官员。在古典的希腊文中,这个词通常用来代表“国王”,但很显然,在迈锡尼时代,他只是隶属于 wanax的下一级官员。此外,又有称作telestas的官员,其意为“负有责任之人”。专家们据此提出,它是王室的宠臣,并因其对wanax的服务而得到包括土地在内的回报。[①c]综合看来,迈锡尼时代的王国是一个中央集权式的国家。国王不仅掌握了全部的政治权力,有的学者甚至认为,他也拥有王国的神权。[②c]与这种集权式的政治结构相适应,迈锡尼时代的经济结构也是一个以王宫为中心的模式。在线文B的泥板文献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赋税、劳力、牲畜数量、农作物收入、土地占有情况、纺织品、陶器和贵重金属的详细记录。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这些线文B的档案都保存在王宫里,这说明它们所记录的所有经济活动都直接涉及到王宫的利益。我们看到,王宫既是政治中心,也是经济活动的中心。显而易见,在迈锡尼时代,国家形态的发展已经达到一个较为完善的阶段。 其次,从荷马社会与迈锡尼的因承关系来看。根据传统的历史学解释,到公元前13世纪末期,迈锡尼诸王国遭到毁灭性打击,以王宫为标志的中央集权土崩瓦解,同时线文B也随之而消失。其后约4个世纪的历史因缺乏文献记载而模糊不清,许多学者相信这期间文明出现了倒退,因而把它称为“黑暗时代”。其时,多里安人从北部或西北部进入希腊,并且在迈锡尼文明的中心地区定居下来。由于在迈锡尼文明衰落之后,经历了一个所谓的黑暗时代,不少学者据此断定,从迈锡尼文明到荷马社会没有什么延续性可言,并进而强调其非延续性,其所得出的结论或是温和或是激烈,[③c]但都正好用来论证恩格斯的论断。相比起来,不少西方学者同样强调从迈锡尼时代到荷马社会的非延续性,但他们的出发点却大不相同。对作为一个整体的西方知识界来说,古典的希腊文明是一个文化上的范式,它代表了西方文化中的两个核心内容,即民主和理性,而对立于专制和非理性。因此,大部分西方学者,尤其是古典学者在潜意识中都倾向于美化希腊文明。由于这样的原因,以专制集权为特征、同古代东方的王权颇为相似的迈锡尼文明就被看成是同以民主与理性精神为特征、以城邦为标志的古典希腊没有多少联系的文明了。因此,在英语世界权威的教科书里,从迈锡尼时代到荷马社会的历史被认为是“差不多完全”中断的。[④c]另一位权威的希腊史家则进一步将这种观点断定为“事实”:“事实是他们自己的活动同其祖先的相似性是如此之少,以致于他们不可能从后者那里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⑤c]在一篇对荷马社会和迈锡尼社会进行比较的文章中,著名社会经济史家芬尼通过对两者财产所有制,尤其是土地所有制之不同特征的阐述,推断说从迈锡尼文明到荷马社会的因承关系是非延续性。他认为,荷马社会的土地所有制是完全的私有制,是个人对土地的自由占有,而把迈锡尼社会的土地所有制称为“有条件占有(conditional tenure)”。他还进一步强调说,在迈锡尼的王国毁灭之后,在历经了4个世纪之后,任何形式的延续性都是难以令人置信的。[①d]上述这些论断的一个主要依据是,在迈锡尼时代和荷马社会之间经历了一个历时3至4个世纪的所谓“黑暗时代”。然而,这个“黑暗时代”的理论正在受到学者们的强有力挑战。一些考古学家提出,所谓的“黑暗时代”基本上出自于学者们的虚构。[②d]更有学者指出,对这种非延续性的强调,是用以解释希腊文明起源的雅利安模式的一部分。但这个雅利安模式带有明显的白人种族主义和欧洲中心论的特征。为了维护希腊文明的种族纯洁性,这个模式提出,希腊文明是由在迈锡尼文明之后从北方进入希腊的白种雅利安人(即印欧语系民族)所创造的,而在此之前的、深受古代东方文明影响的迈锡尼文明和它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实际上,“黑暗时代”并没有将迈锡尼文明和古典希腊文明完全分开。[③d]退一步说,即便承认其间相隔4个世纪,种种迹象表明,荷马社会与迈锡尼文明仍然存在着某种形式的延续性。就连芬尼也不得不承认,线文B中的一些词如wanax和basileus同样出现在荷马史诗中,[④d]尽管其含义已有所变化。wanax一词在古典希腊文中为anax,其动词形式为anassein,两者都出现在荷马史诗中,用来表示“王”和“统治”的意思。希腊盟军的最高统帅阿伽门侬被称为“众人之王(anax andran)”;[⑤d]特洛伊王子赫克特尔在为其子祈祷时说:“愿他以力量统治(anassein)伊利俄斯。”[⑥d]显然,赫克特尔所祈祷的是儿子能够顺利继承特洛伊的王位。所不同的是,在荷马史诗中,anax和anassein还用来表示神的统治和家长的权威。[⑦d]除wanax外,线文B中的basileus一词同样出现在荷马史诗中。同迈锡尼社会相比,荷马社会basileus的地位有了很大提高。它和anax一样,有时用来表示“王”。但在另外一些时候,它所表示的不是真正意义的国王,而仅仅是贵族。《奥德修记》有两个并列的主题,一个是奥德修斯在归途中的种种冒险,另一个是对伊大卡王位的争夺。在形式上,王位的争夺表现为对奥德修斯之妻帕娜罗佩的争夺。由于她是伊大卡的王后,因此,如果谁能娶她为妻,谁就获得了占据王位的合法性。[⑧d]帕娜罗佩的求婚者之一安提努斯显然感到奥德修斯之子特雷马科斯是他们争夺王位的一个障碍,他对后者说道:“作为你父亲的儿子,你拥有继承权,但愿上天不让你成为大海环绕的伊大卡的巴昔琉斯。”[⑨d]特雷马科斯回答说:“安提努斯,也许你会大失所望,我会很乐意接受上天所赐予的。你可能会觉得人的不幸莫过于此,但是我认为成为巴昔琉斯也不是坏事--这能使家庭富有,而且能增添个人的荣誉。不过在大海环绕的伊大卡,还有许多其他阿卡亚人的巴昔琉斯,有老的,也有少的。由于奥德修斯已经死了,其中总有一个会接替他的位置的。”[①e]这段对话里三处使用了巴昔琉斯一词,很显然,它在前两处所表示的是王,亦即奥德修斯的继位者。但在后一处,巴昔琉斯所代表的仅仅是贵族。这不仅是因为作者在此处使用的是它的复数形式,而且还因为文中明确说,这些巴昔琉斯中只有一个会接替奥德修斯的位置,而成为伊大卡的国王。 上述对wanax和basileus的分析表明,从迈锡尼社会到荷马社会,在社会形态上存在着某种形式的延续性。虽然到荷马社会,王权已不像迈锡尼时代那样牢固,以致于表示王权的词汇的意思趋向于模糊,但它的存在却是不容置疑的。然而,这种延续性并不仅仅局限在社会形态上。即使在芬尼所说的非延续性表现得非常明显的土地所有制方面,也有着一定的延续性。虽然在荷马社会,对土地的占有经常表现为个人的自由占有,但也存在着芬尼所说的迈锡尼式的“有条件占有”。对temenos类土地的占有最为明确地说明了这一点。在荷马史诗中,除表示神的领地的temenos外,其它的temenos无一例外地属于有条件占有,由集体将它分配给有功的英雄和贵族首领。作为回报,temenos的占有者必须对集体承担一定的义务。[②e]而更耐人寻味的是,temenos一词最早也是出现在线文B中(Er312),表示wanax所占有的土地。显而易见,迈锡尼社会的temenos和荷马史诗中的temenos是一致的,其所代表的都是王或贵族首领所占有的土地。 再从荷马社会的内部结构来看,似乎也没有理由认为它是原始氏族社会的一种形态。如前文所述,荷马社会继承了迈锡尼时代的王权及其观念。这也就是说,它承袭了迈锡尼时代所形成的国家形态。固然,由于迈锡尼文明的衰落,造成了中央集权的衰微,进入荷马社会,王权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但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问题,并不能说明荷马社会倒退到了原始社会的状态,它所反映的仅仅是王权的削弱。就在王权衰落的同时,贵族的势力得到加强。实际上,荷马社会是一个典型的贵族社会,这一点已为大部分学者所接受。[③e]贵族阶层形成了一个世袭的、封闭的权力集团,它主宰了社会的政治生活,同时也控制了大部分的财富。史诗中的英雄和武士实际上指的都是贵族,而巴昔琉斯则更是贵族的代名词。作为一个贵族阶层的巴昔琉斯及其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在伊大卡反映得最为明显。因为在这里,诗人所描写的不是离奇的冒险故事,也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真实的社会生活。在奥德修斯和他的同伴还没有返回家乡时,伊大卡的贵族们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那就是通过向奥德修斯的遗霜帕娜罗佩求婚,而夺取伊大卡的王位。我们前面已经说到,诗中把这些贵族都称作巴昔琉斯。诗人告诉我们,参加这场斗争的巴昔琉斯达108人之多,分别来自于伊大卡和附近的一个王国。然而,贵族阶层对社会与政治生活的控制并不是伊大卡所特有的,而是这一时期的普遍现象。当奥德修斯于归途中漂泊到腓西亚人的岛上时,他发现腓西亚人的首领们和武士们(hegetores ede medontes)聚集在阿尔西努斯王的宫廷里,举行盛大的宴会。[①f]这里所说的“首领”和“武士”同样代表贵族阶层,这个短语也多次用来表示贵族群体。正因为荷马社会是一个贵族阶层占据统治地位的社会,所以诗歌中用来表达贵族的词汇尤其丰富。实际上,一部荷马史诗就是围绕贵族首领的活动而展开的。《伊利亚特》所描写的是特洛伊战争最后一年中从阿基里斯因和阿伽门侬发生争执而退出战斗,到赫克特尔为阿基里斯所杀这段较短时间内的事,其间所出场的人物几乎全部来自于贵族武士阶层。《奥德修记》中虽然也提到一些下层人物,但他们也只是舞台上的配角和背景。我们看到,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日常的社会生活中,贵族阶层都占据了主导地位,充当了主角。[②f] 在政治上,荷马社会已经形成了一套以贵族阶层为中心的政治生活模式,它的标志是民众大会和元老会议。荷马史诗中用来表示民众大会的词是agora,这个词在古典的希腊文中表示城邦政治生活的中心--市政广场。对荷马来说,民众大会已经是社会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机构,因此史诗中多处描绘了召开民众大会的情况。荷马笔下的奥德修斯在谈到独眼巨人时,说他们是野蛮的民族,他列举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没有讨论政事的民众大会。[③f]这也就是说,民众大会是文明生活的标志之一。在荷马社会,民众大会为贵族所控制,它一般由国王召集。当军队外出打仗时,最高将领或统帅军队的国王也可以召集士兵大会,以讨论有关军事策略。此时,召开的时间及召开的次数都没有固定,因此只要国王愿意,他就可以召集民众大会。诗人告诉我们,在奥德修斯远离家乡的二十年间,在伊大卡没有召集过一次公众会议。但当其子特雷马科斯召集民众大会时,伊大卡的贵族只是觉得惊奇,并没有认为特雷马科斯的行为不合规矩。其原因在于,作为奥德修斯之子和王位的继承人,他有权召集民众大会。 在召开民众大会之前,通常还举行元老会议。它由王和贵族首领组成,其作用是使国王在召开民众大会之前,能够听取贵族首领的意见。虽然在荷马社会,民众大会和元老会议还没有取得决策权和投票权,但它们已经成为政治生活的标志,同时也是社会成员参与政治生活的主要途径。我们看到,无论是在日常的政治生活中,还是在战争期间,国王或军事统帅都随时召开民众大会或士兵大会,讨论军政大事。虽然这时的民众大会主要还是由贵族所把持,在会上发言的也主要是他们,但我们已经看到社会普通成员在大会上发表意见。在特洛伊的希腊盟军举行的一次士兵大会上,一个名叫色西提的下层士兵就站出来发言,表明了自己的看法。[④f]虽然他受到奥德修斯的鞭打,但那是因为他在发言中猛烈抨击了希腊盟军的最高统帅阿伽门侬,而并不是因为他敢于在大会上发言。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止他发言,这就已经说明,社会普通成员有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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