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尚未澄清 1973年在河北定县40号汉墓中出土了竹简《文子》,这一发现使长期被判为伪书的《文子》地位凸显,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一些学者把《淮南子》抄袭《文子》当成了不争的结论。同时,大家都认为在今本《文子》中后人窜入者颇多,但多到何种程度却是一个被忽略了的问题。其实,今本《文子》与竹简本在思想上虽有呼应之处,但仍有相当距离,而在思想的表述方面,包括文体、句式、语法用词等方面更有巨大差异。论者多半只见其同,不见其异,造成了一些误会。笔者认为,竹简《文子》与今本《文子》从内容到形式的区别不能不予以澄清,以下问题尚需进一步讨论: 1.竹简《文子》与今本是同时流传的不同版本,还是有前后因革的关系? 2.如果是同时流传的不同版本,二者是同大于异还是异大于同?如果有前后因革的关系,后者对前者是略加损益还是全面改造? 3.能否根据竹简《文子》断定今本《文子》不是伪书,而是“西汉已有的(先秦)古籍”? 4.怎样判定《淮南子》与两本《文子》的关系? 5.怎样推断《文子》原书的写作年代? 本文拟在时贤的研究基础上,归纳竹简《文子》与今本《文子》的同异,进而探讨以上问题,以就教于方家。 二、竹简《文子》与今本《文子》的同异 竹简本与今本在某些思想上的一致之处是显而易见的,但二者也有相当的距离。 1.竹简本中的一些思想在今本中得到了训释〔1 〕(简文编号附于文后,引用今本未注明者均出于《道德》篇,下同),说明今本晚出于竹简本。 简文:卑退敛(俭)损,所以法天也。平王曰[0912] 今文:卑者所以自下也,退者所以自后也,俭者所以自小也,损者所以自少也。卑则尊,退则先,俭则广,损则大。此天道所成也。 今本中没有竹简的原文,但对“卑退俭损”逐个训释,而且用“自下”、“自后”、“自小”、“自少”来解释它们,说明“卑退俭损”是出于自觉,有助于理解道家思想的真义。 2.竹简本中的一些思想在今本中得到了发挥和引申,说明今本必晚出于竹简本。 简文:修德非一听,故以耳听者,学在皮肤;以心[2482]学在肌月(肉);以□听者[0576] 今文:文子问道,老子曰:“学问不精,听道不深。凡听者将以达智也,将以成行也,将以致功名。不精不明,不深不达。故上学以神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以耳听者,学在皮肤;以心听者,学在肌肉;以神听者,学在骨髓……凡听之理,虚心清净,损气无盛,无思无虑。” 竹简文为“修德”,今本中却成了“听道”。今本还论及“听”的目的,“听”的程度,“听”的方法,显然是对竹简本思想的发挥。 以上可视为今本对竹简本的“益”,下面我们将看到今本对竹简本的“损”。 3.竹简本中的一些内容为今本所割裂。 简文:□□以贤则民自足,毋加以力则民自[2324]可以治国。不御以道,则民离散不养[0876]则民倍(背)反;视之贤,则民疾诤;加之以[0826]则民苛兆(逃);民离散则国执(势)衰;民倍(背)[0898] 今文:御之以道,则民附;养之以德,则民服。无视以贤,则民足;无加以力,则民朴。无视以贤者,俭也;无加以力,不敢也。下以聚之,赂以取之。俭以自全,不敢以自安。不下则离散,弗养则背叛。视以贤则民争,加以力则民怨。离散则国势衰,背叛则上无威。 今文和简文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但简文中“可以治国”及“不御以道”为今本所无。简文的“则民离散不养”在今本中被割裂为“不下则离散,弗养则背叛”。另外《老子》中常有“民自化”“民自正”“民自朴”等说法,“自”在这里是“自然而然”之意。竹简本中有“自足”一词,肯定还有“自福”“自朴”之类的词。今本删去“自”,而只言“民足”“民朴”。显然是竹简本更接近于《老子》本义。 4.竹简本中的一些思想为今本所误解。 简文:[平王]曰:“吾闻古圣立天下,以道立天下[2262]何?”文子曰:“执一无为”。平王曰[0564]文子曰[2360]:“(天)地大器也,不可执,不可为,为者贩(败),执者失。[0870]是以圣王执一者,见小也。无为者[0593]下正。”平王曰:“见小守静奈何?”文子曰[0775]也。见小故能成其大功,守静□[0908] 今文:文子问曰:“古之王者以道莅天下,为之奈何?”老子曰:“执一无为,因天地之变化。天下大器也,不可执也,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执者,见小也,见小故不能成其大也。无为者,守静也,守静能为天下正。” 今本中的“天下大器也”,在竹简文中是“天地大器也”。此处是不是竹简文抄录有误呢?恐怕不是。“地”与“下”在字形上相去甚远,抄错的可能性不大。帛书《老子》中的“可以为天地母”,在通行本中都改成了“可以为天下母”,意义大变。《老子》中说“天大,地大”,但同时强调“道先天地”,将天地称作仅次于道的“大器”未尝不可。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竹简《文子》认为天地是“不可执,不可为。执者失,为者败”的大器是有根据的,而且正好与今本中的“因天地之变化”语义相连贯,很可能“因天地之变化”为原书中的内容。今本却把“天地大器也”改成了“天下大器也”,不仅和上下文相脱节,也使语义含混不明。什么才能称得上“天下大器”呢?今本并没有交待。 这个假设或许不是臆断。《管子·心术下》云:“君子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日月与之同光,天地与之同理。”可见“执一”与“天地”有密切关系。《荀子·尧问》也说:“执一如天地,行微如日月。”更明确地把“执一”和“天地”联在一起。在《荀子》中,这是舜回答尧的问题时所说。竹简《文子》却认为:“天地大器也,不可执,不可为。执者败,为者失。”反映了道家“因天地,顺自然”的一贯思想,我们甚至可以把《文子》中的这句话看做是《荀子·尧问》中“执一如天地”的反命题。今本《文子》显然没有理解“天地大器也”的含义,而改成了“天下大器也”。另外,今本《文子》中言:“见小,故不能成其大功”,在竹简文中却是:“见小故能成其大功”,意思正好相反。《老子》云“正言若反”,通行本《老子》五十二章:“见小曰明,守弱曰强。”王弼注:“为治之不在大。见大不明,见小曰明。”足见《老子》的本义是由“见小”而“成其大功”。竹简文中以“见小”解释“执一”,以“守静”解释“无为”,更可证竹简文“天地大器也,不可执,不可为”不误。今本《文子》却认为:“见小,故不能成其大功。”正如李学勤先生所指出的:“这说明改窜者不曾看懂《文子》原文。”〔2〕 5.今本中有有意添加的衍文。 简文:[平王]曰:“人主唯(虽)贤,而曹(遭)淫暴之世,以一[0880] 今文:平王问文子曰:“吾闻子得道于老聃。今贤人虽有道,而遭淫乱之世。以一人之权,而欲化久乱之民,其庸能乎?” 今本中把“人主唯(虽)贤”改为:“人主虽有道”。虽然保留了“平王问文子”,但加入了“吾闻子得道于老聃”,以特意突出老聃。 6.竹简文中有少量内容与今本《道原》、《精诚》、《微明》、《自然》等篇的部分内容相似而不同,另有相当内容不见于今本。 简文:毋刑(形)、无声、万物□[2481] 今文: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有形则有声,无形则无声,有形产于无形。故无形者,有形之始也。(《道原》) 简文:下,先始于后,大始于小,多始于少。[0899] 今文:天地之道,大以小为本,多以少为始。(《精诚》) 简文:令远者来,令□□□□□[0818] 今文:近者悦,远者来。与民同欲即和。(《微明》) 简文:江海以道为百谷王,故能长久功。[0916] 今文:江海近于道,故能长久与天地相保。(《自然》) 以上所述足证竹简本与今本在内容上虽然有一致之处,但很多地方相去甚远。而且,二者在形式上更是大异而小同: 7.竹简文中的单字词在今本中成了复合词。 简文:产于有,始于弱而成于强,始于柔[0581]于短而成于长,始于寡而成于众[2331] 今文:夫道原产有始,始于柔弱,成于刚强;始于短寡,成于众长。 8.整个竹简《文子》行文都比较自由,和问答体的格式相一致。今本则讲究对仗、排比,注意用词的雕饰,是纯粹的书面语言。 9.竹简本为问答体。今本《文子》中《九守》、《符言》、《上德》、《自然》、《下德》、《精诚》诸篇均为语录体,除《精诚》篇有一处作“文子曰……”之外,都以“老子曰”引起下文。以上六篇已占今本的一半篇数。《道原》篇除有一处为“孔子问道……老子曰”之外,其他各章均以“老子曰”开始。以“文子问……老子曰”的格式行文的,《微明》有两处,《上仁》有三处,《上义》有一处,三篇的其他各章还是以“老子曰”开始。《道德》篇中有八处“文子问……老子曰”,另有一处为“平王问……文子曰”,此外的十一章还是以“老子曰”引起下文。可见,今本《文子》的大部分内容是由“老子曰”引起的语录体形式,问答体形式只占很小的部分,且问答者不尽相同。 10.竹简本部分内容和今本《道德》篇的关系最为密切, 今本《道德》篇中问答体部分简文均存。但竹简文均为“平王问……老子曰”,无一处作“文子问……老子曰”或“老子曰”。而《道德》篇其他以“老子曰”开始的各章,均找不到明显与之相对应的简文,而这些内容中的绝大部分又恰能在《淮南子》中找到原文。 由以上十点可见,竹简本的部分内容确和今本有密切联系,但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看待它们之间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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