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西西里本地的采掘业和制造业同样颇具光彩,值得一提。象开采铁矿、硫黄砂、煮盐、陶器、玻璃、金银器制作,均素负盛名。其手工业产品质地优良,技艺高超。国家直接参与了生产活动的组织。制造业的发展,不仅可满足本地各阶层居民的生活需求,同时也为对外贸易提供了丰沛的出口货源。 诺曼西西里的地位,还体现于她在国际经济交流中的作用。1147年罗杰二世远征拜占廷属地巴尔干时曾掠得大批丝织工匠,以此在巴勒莫创设了西欧最早的丝织行业,一度使西西里成为西欧丝绸业生产、贸易和传播的中心。 如同在经济交往中获益匪浅,诺曼西西里突出的地域优势也给她带来了文化的繁荣。归根结蒂,“诺曼西西里的文明,无论物质的或精神的,都是地中海世界各种文化的混合物。”[④e] 罗杰二世倡导各种文化自由杂处,抱有一种中世纪难得的宗教平等与宽容襟怀。在诺曼西西里境内,犹太会堂和伊斯兰清真寺共存,东正教堂与罗马天主教堂并立,不同民族和文化背景的人们依然得以保持各自的宗教信仰。宗教宽容无疑同当地浓烈的商业氛围有关,因为商业行为更重视平等交往,赢取利润,毋须太多的意识形态约束,天然地反对宗教偏见所起的阻碍作用。穆斯林尽管在政治上处于被征服地位,但一般仍被允许在清真寺里自由地从事礼拜。东正教的祭拜礼仪按希腊教会的规范得到严格遵行。罗杰二世本人幼年时在其母影响下,遵奉的也是东正教圣巴西勒修会的宗教礼仪,而非天主教本笃修会的。[⑤e]随着教区管辖权的转移,此间希腊教士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了罗马教廷的最高权威,[⑥e]实际上则直接受治于作为教皇使节的西西里国王。 王国在语言文字方面也呈多元化,境内通行几种语言。除了卡拉布里亚以外的南意大陆部分,通常使用一种意大利语方言。西西里岛上,有说阿拉伯语的穆斯林聚居区和几处犹太人聚居区,但大多数人操希腊语。宫廷使用诺曼第法语,此外还有一个说法语或意语的、来自大陆的官员和移民群体。法律和教会以拉丁文、希腊文和阿拉伯文发布。[①f]阿拉伯语和希腊语仍分别是遵奉古兰经律法的穆斯林法庭和拜占廷希腊法庭使用的正式语言。罗杰二世本人在文化教育方面接受的拜占廷影响,绝不亚于前述的宗教方面,“他受的教育看来掌握在希腊人手中,而不是拉丁教士方面,虽然宫廷语言是法语,但他的亲笔签名和手迹总是用的希腊文。”[②f]加之采用希腊式加冕典仪服饰,更凸现了罗杰二世的拜占廷文化情结。他的儿子威廉一世也曾亲自学习过希腊文。12、13世纪之交的西班牙穆斯林学者伊本·朱拜尔,在他的游记中曾记述诺曼西西里国王威廉二世雅好阿拉伯文化,能够阅读和书写阿拉伯文;其生活的奢靡华贵、言谈举止都酷似一位穆斯林君主;他宠幸穆斯林宦官姬妾,任用了不少穆斯林高级官吏。首都巴勒莫的很多基督徒,也追慕阿拉伯风习,从仪容服装到操用阿拉伯语,俱有表现。当时阿拉伯文字、图案甚至伊斯兰教历的日期,都铸印在西西里的金币上。[③f]一些阿拉伯语汇(特别在农业方面的)仍孑遗在流行至今的西西里方言中,这要归功于阿拉伯人此前已将橘子、桑树、甘蔗、棉花、椰枣引种到了西西里。阿拉伯文地名即使在现今的巴勒莫尚依稀可辨。[④f] 正象不同语言的并存,形形色色的文化因素在诺曼西西里被成功地糅合在一起,艺术上尤呈纷繁绚丽、多姿多彩。在建筑方面,诺曼人曾以擅于筑堡而称著。选择高地构筑围墙堡垒,简易而有效,这就逐渐形成了南意不少诺曼第式城堡的雏型。属于这种建筑风格的,还有巴里的圣尼古拉斯教堂等。长方形剖面的传统罗马巴西利卡式的教堂建筑,在南意仍颇普遍,诺曼西西里时代被视作一种典范,但却融入了部分其他优秀的文化因素。阿普利亚地区特拉尼、特罗亚和拉伏洛诸城所铸的大型城门,被认为是受了来自拜占廷的青铜浮雕艺术家创作灵感的启示。闻名于世的阿拉伯室内装饰和拜占廷镶嵌艺术的专家,在西西里随处留有他们的创造痕迹。罗杰二世曾按阿拉伯风格建成的巨大宫殿,即带有凉爽的宫室,铺砌着整齐素雅的米色大理石,装饰着缀金的绿树和蓝孔雀镶嵌图案。罗杰二世所建的巴勒莫王宫礼拜堂、切法卢大教堂以及建于威廉二世时代的蒙雷阿勒大教堂,更是放射出罗马、诺曼、拜占廷和阿拉伯建筑艺术精华和谐统一的光彩。尽管它们的基本构架仿自罗马巴西利卡式,但其唱诗班的席位的设计风格、承载于纤长圆柱之上的尖形拱门、色彩鲜明的大理石装饰以及路面、墙面的镶嵌图案,却无不传递着新颖奇妙的创作观念,[⑤f]体现了当时艺术风格趋尚混合、流变纷呈的风貌。从那个时代以来历经世纪风雨而留存至今的如许建筑杰作,不啻是给诺曼西西里的文化交融提供的最生动翔实的物证。 尤堪称道的是,罗杰二世及其后诸王对文化教育的大加扶掖,有力地推动了繁盛的学术文化交流,诺曼西西里也因此而成为名副其实的东西方文化的汇合点。罗杰二世时代,以拥有欧洲最早的萨莱诺医学学校等一批学术教育机构而著称的南意地区,学术文化相当活跃。在他的宫廷里人材荟萃,聚集着不少当时优秀的阿拉伯、犹太、希腊和西欧的知名学者。经过他们积极的译介传输,许多古代经典著述得以流布后世。柏拉图对话录和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的一些著作译本,就是经由西西里传往西欧的。1160年后的一个时期里,巴勒莫是希腊文的一个翻译中心,西西里王国很自然地成为当时“将学问传入西欧的一个渠道”。宫廷权贵中不乏潜心研习学问的饱学之士。舰队司令官犹金尼乌斯作过数学和天文学研究,还直接从希腊文将托勒密的《光学》一书译成了拉丁文。卡塔尼亚副主祭亨利·亚里斯提卜实地勘察过维苏威火山的喷发。蜚声遐迩的阿拉伯地理学家伊德里斯,曾效命于罗杰二世,在西西里度过其后半生。他的不朽之作《地理纲要》,就是献给这位诺曼人国王并以《罗杰之书》的名义而传世。曾将欧几里得《几何学原理》的阿拉伯文本译成拉丁文的英国学者巴斯的阿德拉德,也访问过西西里,并分享其学术成果。 西西里辉煌的多元文化倾向,其实一直持续到13世纪霍亨斯陶芬王朝的腓特烈二世和曼弗雷德在位时期。只是在此之后,拜占廷的希腊文化因素和阿拉伯因素才渐趋消褪,“西西里走上了同意大利完全融合的道路”。[①g] 不过,对于诺曼西西里时期的文化平等和宽容政策,特别是同穆斯林的关系,似还应有一种冷静的估价。西西里阿拉伯人与基督徒的相处是否始终如人们津津乐道的那样亲密谐调?有人指出,当时伊本·朱拜尔的记载也许太注重于宫廷这个范围极小的封闭环境,而忽略了社会上广大下层民众中穆斯林居民的不幸遭遇,诸如遭受驱赶、屠杀、清真寺被毁,等等。[②g]而且,似乎也存在一些城市的穆斯林知识阶层大批迁逃到北非和埃及的事例。[③g]客观地说,恐怕也确有其事。没有穆斯林的人员外迁,或弃教改宗,阿拉伯因素后来在西西里的消失自也无从解释。但这或许是一个逐渐的过程。对穆斯林的迫害,恰恰是由于他们受到诺曼人国王的过分宠信,而招致骑士们的忌恨。“宫廷内的疑忌往往与保留阿拉伯人官职、朝臣和侍女有关”。[④g]所以,迫害似乎主要不是来自王室的意志,而大抵为中下层的偏见所致。 西西里的文化称盛于一时,应该说,并非偶然,而是导源于一系列的历史条件: 首先,得益于诺曼人国家建立后一度出现的稳定的和平环境。而这正是自中世纪初期以来南意所未曾有过的社会政治条件。社会安定,才能利于文化的生长。 其次,南意、西西里自古即有优越的文化基础。这块土地曾饱经古希腊、罗马文明的浸润;进入中世纪后,又汇入了拜占廷东正教文明、阿拉伯伊斯兰文明和拉丁天主教文明的涓涓支流。肥田沃土,积淀丰厚,加之贤能毕集,人材济济,这就给诺曼西西里的文化兴盛提供了一个有利的客观前提。 再者,诺曼人由野蛮步入文明的门槛不过百来年,本身虽不具备积存深厚的文化素养和传统,主观上却绝少对外排拒性和偏狭性。他们十分善于兼收并蓄,充分利用别人现成的文化遗产,取其所长,力加弘扬,而且还通过其自身的介入,将诺曼第的法国式影响输进了南意。文化上的这种务实态度,使他们能够区别于那些一味摧残文明的地道的野蛮征服者,从而扮演了一个文化维护者和创建者的历史角色。诺曼人不是单纯凭恃武力,而是运用精明的统治艺术,才在南意具有不同民族背景的人们和不同的文化因素之间巧妙地掌握着平衡的。 三 从国际关系格局的角度来看,诺曼西西里的崛起,无论对意大利半岛还是对地中海世界各国的政治生活,都产生了巨大的扰动。 诺曼人把南意大陆部分和西西里岛捏合为一体,纳于其治下,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过去因教廷、伦巴第人、拜占廷人和阿拉伯人诸种势力长期纷争而引起的紊乱,在意大利南部营造了一个局部的相对平稳的政治环境,这同当时呈现分裂之状的意大利北部适成鲜明的对照。于是,在南意各地,以往相互仇视的民族开始息战言和,敌对的港口又恢复了正常的货物流通,人民多少得以休养生息,这显然与本地居民长期来渴求社会安定和经济文化繁荣的愿望是一致的。 削除割据,统一南意,虽说诺曼人给自己多年来的征服活动画了一个完满的句号,赢得了一份不薄的产业,但另一方面却也因此而招引来颇多竞争者的觊觎,谁都欲图攫夺南意这块膏腴之地,结果又惹出新的不绝的争斗。如果说,诺曼人早先曾为抢夺地盘而主动参与混战的话,那么,他们此刻倒确是为了维护既得江山而被迫应付外来挑战了。但无论主动进征,抑或被动应战,终不免使意大利半岛这方多事之土重罹兵燹之祸。 由于意大利半岛的客观政治态势,及西西里统治者与罗马教皇和北方的德意志皇帝之间存有的那种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诺曼人既无意也无力充当统一全意大利的力量,反而身不由己地陷进了该半岛由来已久的政治军事冲突的泥淖。在这个意义上,又似乎可以说,诺曼西西里的存在和参与,毕竟又助长了整个意大利分裂状态的凝固化。诺曼王朝,及其后续者德意志的霍亨斯陶芬王朝、法国的安茹王朝和西班牙的阿拉贡王朝的统治,事实上迟滞并推延了南意同半岛北部、中部的统一进程。 “教皇可以羞辱西方的皇帝,却不能把诺曼人赶出意大利,”[①h]诺曼人无论如何已成为意大利政治生活里绝对不可忽视的一支现实力量,而且其影响极大。比之远在阿尔卑斯山北麓的德意志皇帝时断时续的干涉,诺曼人却能自南意就近控制罗马的政局。11、12世纪时期罗马教廷内部屡现裂痕,多次产生过受外部势力扶持的敌对教皇。诺曼人介入其间,使教廷局势更加复杂化。他们从自身需求出发,借教廷分裂之势推波助澜,依据不同教皇的态度,或笼络或打击,迫其按着自己的价码作出一次又一次承诺。结果,教廷所极力奉行的权力平衡政策则不时被击败,教廷分裂的态势也进一步加剧。 对屡侵意大利、醉心于同教皇争权夺利的德意志皇帝们来说,南意诺曼人势力的崛起,无异于半途平添了一只拦路虎。1084年德皇亨利四世攻陷罗马,教皇格雷戈里七世遁避圣安杰洛城堡。若非诺曼首领罗伯特·查斯卡德及时由巴尔干回师相救,逐走德皇,这幕政教之争历史剧的终局殊难逆料,意大利半岛力量对比的天平尚不知倾向何方呢!12世纪30年代诺曼西西里王国正式创立以后,其势炽盛,损及列强利益。德皇先是出兵干涉,武力打压不成,后遂改以和亲。至12世纪末,始利用亨利六世和西西里法定继承人康斯坦公主的联姻关系,最终吞并与排除了这个麻烦的诺曼人敌手。总体上说,南意诺曼人的存在,对于神圣罗马帝国德意志皇帝们梦寐以求的征服整个意大利半岛的野心,仍不失为一道不易逾越的重大障碍,同时也正缘于此,德意志人插足南意的计划,被一定程度地延迟了。 有人认为,11世纪末诺曼人征服西西里和对穆斯林发动的战争,推动了以讨伐异教徒相标榜的十字军运动兴起,或至少使之在时间上提前了。应该说,这种看法在一定范围内或有其合理性。在诺曼人立国之前,当其尚需大力拓展领地和权势之时,确曾打过诸如秉承教皇懿旨和对异教徒进行圣战的幌子,甚至也还有博希蒙德投身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举。然而一旦时局和处境有变,特别在其建立王国之后,诺曼人却并不在乎同十字军的目标和行动是否保持一致了,他们更注重此刻自身的实际利益和需要。譬如,罗杰二世唯恐损及其既得商业权益,坚持不愿卷入十字军。[①i]诺曼人的主要旨趣和终极目标其实不在于地中海东岸的圣地,他们更汲汲于多年来征服拜占廷的梦想。因而,当着最初几批西欧十字军尚戮力于同穆斯林作战,未敢公开与拜占廷对抗时,诺曼西西里早已抛开意识形态的薄纱,将兵锋指向了同宗上帝的拜占廷基督教兄弟,1147年和1185年的战争,不啻是给日后攻占君士坦丁堡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一种示范。 诺曼人尽管四面树敌,采取全方位的攻击态势,但主要矛头所向却始终是针对拜占廷这个老大帝国的。他们在11世纪下半叶将南意的拜占廷势力逐出,随后又向其本土发动过多次军事远征,这不仅从根本上动摇了拜占廷长期来在东地中海地区一直保持的霸王地位,而且还直接引发了帝国中枢的政治危机。1081年的进攻,成为亚历克修斯一世更替尼斯福鲁斯三世统治的契机,催生出了科穆宁王朝。时隔百年后的1185年的攻势,更是触发了君士坦丁堡的暴乱,科穆宁王朝末帝被杀,致使帝国又蹈入新一轮的改朝换代。拜占廷长达数世纪的衰落的起始,常被归结为1071年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两起灾难性事件:巴里的陷落和曼齐克特惨败。这里,诺曼人攻陷南意巴里城所产生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正是他们参与启动并加速着帝国的这一衰败过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