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进入本题,谈佛教传入两地的时间和道路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简单,它与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有密不可分的关联。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就变得大了,变得复杂了。两地处于中印两国之间,是佛教入华的重要环节。谈佛教传入两地问题而不谈佛教入华问题,是不行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我现在在这里毕竟不是写整个的中国佛教史,因此,对佛教传入中国的问题,只能勾勒一个大体的轮廓。 几乎所有的《中国佛教史》都以佛教的东传为首章。不同的作者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根据都是中外典籍。我虽然并没有写过《中国佛教史》,但也写过与佛教东传有关的文章。我除了根据中外典籍外,还利用了法国学者的研究结论和方法,把中国最早的一些佛教专名词的汉文音译和意译还原为吐火罗文。(注:伯希和、烈维著,冯承钧译《吐火罗语考》,中华书局,1957年,41页《所谓乙种吐火罗语即龟兹语考》。)他们列举了许多字,都是言之有理的。但是,最重要的一个“佛”字,却逃脱了他们的注意力。这个缺憾由我弥补上了。我于1947年写了一篇论文《浮屠与佛》,阐明了这个字是从吐火罗文译过来的。汉代一般称“佛”为“浮屠”或“浮图”,我原以为这个字是印度俗语Buddho的音译,所以我说,佛教是直接由印度传入中国的。“佛”字代表西域少数民族的中介,在中国出现晚于“浮屠”。四十多年以后,到了1989年,由于得到了新材料,知道“浮屠”不是来自印度本土的Buddho,而是来自大夏语(Bactrian, Bahtrisch)。于是我又写了一篇文章《再谈“浮屠”与“佛”》(注:这两篇文章皆收入《季羡林文集》,第七卷。)。在篇末我列了一个表:(1)印度→大夏(大月支)→中国 buddha→bodo, boddo,boudo→浮屠 (2)印度→中亚新疆小国→中国 buddha→but etc.→佛 这个表对佛教流布的过程一目了然。佛教史学者几乎都承认,佛教传出印度西北部第一大站就是大夏,大夏后来为大月支所征服。大月支遂据其国。中国典籍中关于佛教入华的说法虽然很多,但皆与大月支有关。(注:参阅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一部分,第二、三、四章。)这样一来,史实与语言音译完全合拍,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我原来的假设:佛教最初是直接从印度传来的,现在不能不修正了,改为佛教是间接传进来的。 由于我最近十年来没有再写与佛教入华问题有关联的文章,我的上述的观点没有公布,以致引起个别学人的误会。《龟兹石窟》29-34页,引吴焯先生的文章《从考古遗存看佛教传入西域的时间》,引用了我的《浮屠与佛》和《玄奘与〈大唐西域记〉》两篇文章,发现我的说法有牴牾之处。他大概没有读到《再谈浮屠与佛》,因而产生了疑虑。我上面这一长段叙述讲了我的观点之所以转变的过程,可以说是对吴焯先生及其他关心这个问题的学者们的一个解释。 有了上面这一个背景,再谈佛教传入龟兹和焉耆的问题,就比较容易说清楚了。 传入道路,比较容易解决。佛教由印度西传至大夏,再由大夏向偏东方向流布,直到疏勒,然后再向东进向龟兹和焉耆。这里有一个问题必须回答:佛教传入今天属于新疆的领域内以后,是先从丝路北道(后中道)的龟兹和焉耆再往东传呢?还是从南道于阗向东传?根据我上面的叙述,这是佛教间接经过大月支向东传布以后的事情。杨富学在所著《回鹘之佛教》(注: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10和13页。)中,先说:“在古代印度佛教东传的过程中,西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于阗是佛教传入我国的第一站,传入时间大约在公元前80年左右至公元1世纪。”后来又说:“龟兹与佛教的接触相当早,甚至还有可能早于于阗。”这里似乎有点矛盾。这且不去管它。反正从一些佛教固有名词的音译来看,龟兹和焉耆语言起了作用,而于阗则没有。我的意见倾向于佛教是通过丝路北道向东传布的。 至于佛教传入两地的时间,则看法颇不一致。汤用彤先生说:“龟兹之有佛教,不知始于何时。”(注: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二部分,第十章。)羽田亨认为:“至于佛教何时起流行于天山南路的西域地方,尚无确证。”(注:《西域文化》,羽田亨著,耿世民译,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年,57页。)羽溪了谛对这个问题做了比较详尽的论证。他首先谈到《阿育王息坏目因缘经》,经中谈到阿育王让与其子法益一部分领土,龟兹国名亦在其内。如这个说法可靠,则在公元前三世纪中叶,“龟兹与印度必已渐启其佛教的关系也。”但是,羽溪立即否定了这个事实,说“殆未必然。”他在下面长篇大论地谈到西域译经僧中有姓白(帛)者,实为龟兹之姓。最终只说:“更自他方面观察,佛教之传入龟兹,当较中国为早。”始终也没有说出一个具体的时间。(注:《西域之佛教》,羽溪了谛著,贺昌群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180-183页。) 余太山主编的《西域通史》(注:《西域通史》,余太山主编,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六编·第四章龟兹,第一节·B“龟兹佛教的初传及其部派渊源”说得非常明确:“龟兹佛教传入的年代和于阗差不多,总在公元二世纪中,它可能是通过它的西邻疏勒传入的。”我个人觉得这说得似乎晚了一点。还有一些学者的意见,我不再引用了。我只想指出,《龟兹石窟》的作者在该书第一篇·第一章·第三节“龟兹佛教的产生与发展”中,试图确定佛教传入的时间,引用了很多人的看法,可以参考。 总之,佛教传入龟兹的时间问题是一个异常棘手的问题,语言在这里帮不了忙,考古发掘工作目前也还无能为力。我们当前所能做到的只能是根据古代典籍,加以比较探讨,得出一点不十分确切的结论,如此而已。 在当代中外学者的意见中,最让我服膺的还是汤用彤先生的观点。我现在引用他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一部分,第四章“汉代佛法之流布”中的两段话:“盖在西汉文景帝时,佛法早已盛行于印度西北。其教继向中亚传播,自意中事。约在文帝时,月氏族为匈奴所迫,自中国之西北,向西迁徙。至武帝时已臣服大夏。(中略)佛法之传布于西域,车及支那,月氏领地实至重要也。”另外一段是:“依上所言,可注意者,盖有三事。一汉武帝开辟西域,大月氏西侵大夏,均为佛教来华史上重要事件。二大月氏信佛在西汉时,佛法入华或田彼土。三译经并非始于《四十二章》传法之始当上推至西汉末叶。”这一点同我在《再谈浮屠与佛》中的结论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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