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面临世纪交替之际,近期我们看到不少学者在论作中引述王国维先生的名文《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现之学问》(注:《王国维遗书》第五册《静庵文集续编》,第65~69页,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这篇文章,是王国维1925年到清华研究院任教,暑假应学生会邀请作的讲演,原发表于《清华周刊》上(注:孙敦恒《王国维年谱新编》,第143~144页,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年。)。他指出,中国“古来新学问大都由于新发现”,而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有四项“最大发现”,就是“殷虚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及唐人写本书卷、内阁大库之元明以来书籍档册”。这四项发现,后来果然都形成了专门学问,为海内外学术界共同研究,各有其重大影响。无怪乎现在回顾20世纪的学术史,大家都要谈到王国维的远见卓识了。 王文说到的“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处之汉晋木简”,随后又屡有出土,并且在其他地方也有许多简牍以及帛书发现,其性质、内容和年代等方面,范围均比王国维所见扩大了许多。对各种简帛的研究,日臻兴盛,所形成的学问便是简帛学。 古人说“书于竹帛”(注:《墨子·兼爱下》、《天志中》。),竹木质的简与丝质的帛,是古代中国人书写所用的主要材料,直到六朝时期,才逐渐为纸所代替。因此,“简帛”长期被作为书的同义语,源出自简帛的若干词语,如“编”、“册”、“篇”、“卷”等,甚至沿用至今。可以想像,古代的简帛,数量应该是非常多的,不过其质料容易损毁,埋藏地下更难保存。尽管是这样,简帛仍是出土文物的一大门类。 迄今已发现的简帛,按照它们的内容性质,主要可以划分为书籍和文书两类。 书籍,指的是狭义的书,依《汉书·艺文志》的分类,有六艺(经)、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等。《汉志》未收的,如法律,遵照后来的目录传统,也可以列入。 文书,包括当时朝廷及地方的文件、簿籍、档案。边远地区所出与屯戍、津关、驿传等关联的材料,尤有特色。一些私家的簿籍,亦得附属于此。 在这两类以外,还有日常生活使用的书札、历谱,有关丧葬的祭祷记录、遗嘱、遣策等等,虽然零碎,仍各有特殊价值。 占简帛主要部分的书籍和文书,两者性质不同,研究的方法途径有其明显区别,经过好多学者努力,看来已经各自成为独立的学科分支。本文想专就简帛书籍发现和研究,作一简要的论述。 一 前面讲到的殷墟甲骨、敦煌卷子,都是在上一个世纪之交首次发现的,简帛书籍的发现则并不自近代始,其历史实际可以上溯到西汉早年。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发生了众所周知的焚书事件。 在丞相李斯的建议下,命令“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所制定的律文,即《挟书律》(注:《史记·秦始皇本纪》。参看李学勤《从出土简帛谈到〈挟书律〉》,《周秦汉唐研究》第一册,三秦出版社,1998年。)。汉因秦律,在一段期间内,《挟书律》仍然施行。看秦至汉初墓葬出土的简帛书籍,范围均限于法令、医药、卜筮之类,可知《挟书律》的威压是相当有效的。 《挟书律》的解除,是在汉惠帝四年(前191年), 该年“三月甲子,皇帝冠,赦天下,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挟书律》”(注:《汉书·惠帝纪》。),人们才重新获得收藏阅读书籍的自由。《挟书律》的执行,虽然仅有二十多年,但给学术文化造成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为了继续和发展先秦已经辉煌繁盛的学术传统,汉人在收集、整理前代遗留的书籍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许多简帛书籍,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重见于世,并且得到重视的。 那时出现的曾遭禁绝的书籍,大都是学者在法令威迫下隐藏起来的。例如《史记·儒林传》载:“伏生(胜)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他所传的是《尚书》。类似的例子如《经典释文·序录》云,《孝经》在秦火时“亦遭焚烬,河间人颜芝为秦禁,藏之。汉氏尊学,芝子贞出之。” 伏胜的《尚书》,颜芝父子的《孝经》,皆为焚书以前的旧籍,肯定是以六国古文书写的。这些书重新出现之后,当时像伏胜这样辈分的人仍能读六国古文,在其教学之中传抄,便改用秦统一文字后的字体,于是他们的本子被称为今文,原来的古文不再传流于世。 《左传》的情形有所不同。张苍从荀子处传得《左传》,汉兴,献其书于朝廷,所以《左传》的古文本在中秘保存下来(注:参看吴承仕《经典释文序录疏证》,第122页,中华书局,1984年。), 《左传》也就称为古文经了。 焚书时壁藏的书籍,有的很长时间没有被取出。最著名的事例,是汉景帝末年发现的孔壁中经(注:年代依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一,第82页,中华书局,1987年。)。据《史记》、《汉书》记载,鲁恭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于其壁中得古文《尚书》、《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孔子后裔孔安国将书上献武帝,适遭巫蛊事件,朝廷将这批书退还给孔安国,其学于是在孔家流传。 景帝时,还有河间献王好书,所得都是古文先秦旧书,如《周礼》、《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等(注:年代依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一,第70页,中华书局,1987年。)。 此后,古文书籍有不少零星发现,史不绝书。最重要的,是西晋武帝咸宁五年(279 年)发现的汲冢竹书(注:年代依朱希祖《汲冢书考》,中华书局,1960年。)。这是从汲县一座战国晚期魏墓里出土的,经束晳、荀勗、傅瓒等整理,有书七十五篇,另“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他们整理的成果,《穆天子传》(包括《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传世至今,《纪年》、《师春》、《琐语》有部分佚文留传。 从现在我们整理研究先秦简帛书籍的经验感受来看,汉晋学者所做的工作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孔安国的时代,距秦统一文字已久,六国古文早被罢弃,能直接读古文的人也已没有了。孔安国研究孔壁《尚书》,“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定其可知者,为隶古定,更以竹简写之”(注:孔颖达《尚书正义》卷一,《尚书序》。)。这种按古文形体结构,转写成隶书的方法,后来通称隶定,是每个研究古文字的人必须使用的。荀勗等整理《穆天子传》,先缮写古文,继列释文,缺字用方框(□)表示,也为古文字研究者共同遵循。 古文书籍的发现,为当时学术界带来新的风气。孔壁中经及河间献王所得《周礼》等,与已立于学官的今文经多有不合,酿成今古文之争,结果是古文胜了今文。对古文本身的研究也成为传统,王莽时规定文字有“六书”,第一是“古文”,即“孔子壁中书”;第二是“奇字”,为“古文而异者”。东汉初许慎《说文解字》,也收有“古文”、“奇字”。曹魏正始年间,刻了三体石经《尚书》、《左传》(传文仅刻出一部分),三体为古文和篆、隶。古文书籍影响的巨大,于此可见。 文字方面的古文之学,一直下传到宋代。北宋初,郭忠恕著《汗简》,系按《说文》部首编的古文字典。他用“汗简”作为标题,正因为古文源于历次发现的先秦简书。不久,夏竦对《汗简》补充扩大,又依韵部编出了《古文四声韵》。这两部书,如今已成为大家研究六国文字的重要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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