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汉民族正统观的形成 秦皇统一至北宋兴起,属汉民族正统观时期,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体现出来。 (一)汉民族气节开始取代中原地域观念成为衡量人们行为的价值准则。如前所述,春秋战国时期,尽管在普遍的道德法规上,人们对夷狄采取仇视态度,对诸夏采取亲近态度,但并未有意去树立一种民族楷模,进入夷狄群的诸夏人也不执意地要保持一种民族气节,而是大部分甘愿被夷狄同化。吴太伯、仲雍、楚王先祖及演化为羌戎氏的四岳之裔胄等均如此。而秦、汉以后就全然不同,汉武帝时的苏武, 出使匈奴19年,因他历经千劫百难而“不辱君命”,表现汉民族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从而成为以后汉民族气节的楷模,连苏武在匈奴沙漠牧羊的汉节也成为以后“汉民族气节”的代名词。(注:《汉书》卷五十四《苏武传》。)从此,守汉节,失汉节成为一种重要的道德标准。 (二)“中国”一词开始成为汉民族国家的代名词。“中国”一词历来是中华民族正统政权的代名词,人们历来对众个分立政权,一直争论谁能代表“中国”,能代表“中国”者为正统,否则是僭伪。因而考察“中国”词义的变化大有必要。如前述,“中国”一词在先秦主要指中原地区或中原诸国,到秦帝国建立后,它逐渐演变为专指汉民族建立的政权。秦虽很短暂,但人们也将“秦”称为“中国”,有人说“中国”一词在英语叫“China”,是“秦”一词的变音;两汉时, “中国”又主要指汉朝。《南越五主传》第一卷《先主传》载:[陆]贾曰:“皇帝……统理中国之人以亿万计,地方万里……”《汉书·匈奴传上》载:冒顿……复使来谢曰:“未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到东晋十六国、南北朝时,汉族政权已南移,北朝人又称南朝为“中国”。前引南朝宋大将柳元景北伐时抓到大批北魏俘虏,俘虏们所说话中提到的“未敢背中国也”中的“中国”就是指南朝刘宋政权。隋唐时,周边各少数民族政权以“中国”称呼唐朝。“九姓胡附回纥者,说登里以中国富饶,今乘丧伐之,可有大利……”(注:《通鉴》卷二二六,唐德宗建中元年。)。到辽、宋、金时期,辽、金、西夏等少数民族政权又将宋朝称“中国”,“五百年来,中国之英主,远则唐太宗,次则唐明宗,近则宋太祖、太宗也”。(注:《契丹国志》卷七《圣宗天辅皇帝》。) 通过以上观察,到秦汉以后,“中国”一词已由中原地区的地理概念开始演变为主要指汉民族国家概念,说明中原地域正统观已被汉民族正统观所取代。 (三)汉民族正统观念的直接提出。汉民族正统观念的直接提出,始于东晋十六国时期。在当时,“正统”一词称“正朔”。十六国前秦主苻坚执意讨伐东晋,统一天下时,苻融就力劝:“且国家,戎族也,正朔会不归人,江东虽不绝如綖,然天之所相,终不可灭。”(注:《晋书》卷一一四《苻坚载记附苻融》。)前秦兵强马壮,拥兵97万,似乎有必胜之把握,然而苻融却认为自己是少数民族,正统不在己,民心不附,因而必不得成功。又《北齐书》卷二十四《杜弼传》载高欢语高齐曰:“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肖衍,事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我若急作法网,不相饶错,恐督将尽投黑獭,士子悉奔肖衍,则人物流散,何以为国?”在高欢看来,由于南方汉族政权继承汉族传统儒家文化,是中华民族正统所在,民心所向之处,要想巩固统治,稳住民心,必须正视这一现实。 当然,这段时期少数民族政权也有自视为正统的。北魏一朝,包括北魏鲜卑最高统治者和汉族大部分士人,大都自视为正统,从立国号为魏到崔浩等人的树正统运动,其目的都为了树北魏正统,不同意南朝的正统地位。后来北魏政权确实也被汉族士人所接受,孝文帝也被汉族士人接受为“四三皇而六五帝”的圣主。(注:《魏书》卷六二《李彪传》。)但这只是更能说明汉族正统观的巨大影响作用。因为北魏的自视正统及与之俱来的拼命推行汉化运动,是以牺牲鲜卑族的文化特点、族别为代价的,最后彻底消灭了自己的特点,完全同化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汉族政权以后,才成为汉族正统。这恰恰说明此时无论是汉族还是少数兄弟民族,骨子里还是汉民族正统观。这一时期的民族融合,说到底是民族同化,或者说是汉化,而不是真正意义的民族融合,这与以后元、清两朝少数族政权公开宣称少数族是中华民族的一个成员,反对华夷之别,反对那种其他族属不能为正统,而又要保留自己的民族特点的作法是完全不同的。 综上所述,当时无论是少数民族还是汉族,都认为汉民族政权是中华正统所在,少数民族尽管占据中原地区,有着富庶的经济和强大的军事力量,但因在人们心目中,均是非正统的因而得不到人们的拥护。因此,苻坚公元三八三年发动的淝水之战,自以为有士卒97万,“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必是“有征无战”,结果却导致“秦兵大败,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留下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千古笑话。而在公元三五四年,东晋桓温进军关中,抵达霸上,“居人皆安堵复业,持牛酒迎温于路军十八九”。(注:《晋书》卷九八《桓温传》。)北魏太武帝在瓜步进伐南朝刘宋政权时,淮南人民“人情辑和,鲑米丰盛,器械山积”(注:《宋书》卷一百《序传》。),以抵抗北魏,最后使北魏大败而回;但同年,宋军北进中原时,“关中诸义徒并处处锋起,四山羌,胡咸皆请奋。”(注:《宋书》卷二七《柳元景传》。) 因此,在东晋、南北朝长达三百年的历史中,少数民族政权占领北方,保持地理、经济、军事优势,汉族政权占领南方,保持精神、文化、民心上的优势,从而形成南北对峙局面。只要这种状况不改变,这种平衡就不会被打破。因而凡取得北方政权的少数族统治者,总想统一南方,取得正统资格,得到汉民族的承认。然而在当时情况下,要想统一南方,又首先必须成为正统的继承者,其唯一可能就只有加强汉化改造,被彻底同化前,是难取得这种资格的,即使是汉化的少数族政权,也难以统一全国。因而在元统一前,少数族一般只能统一北方,完成统一南方的任务,总要等北方条件完全成熟,其条件,正如我在拙文《试论中国爱国主义两个阶段的划分--兼谈古今爱国主义的区别》中所说:只能是“北方政权的主宰者改变民族身份……统一南方的任务只有隋文帝、宋太祖这样的汉族人当皇帝才能完成,这里面尽管有偶然因素,但民族身份大概不能不算一个重要原因。 ”(注:见《烟台师院学报》1993年第1期。) 在秦汉至五代十国这段时期,汉民族正统观之所以起主要作用,有着它深刻的历史背景,既反映了民族形成的一般规律,又反映了中华民族形成的重要特征。秦皇“扫平六合”,混一宇内以后,建立起东至海,西至甘青高原,南至岭南,北至河套、阴山辽东疆域辽阔的统一的汉民族封建帝国,而刘汉皇朝又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完备了封建制度,在意识形态上全面建立起儒家的道德文化,从而标志着汉民族共同体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已经形成,同时也使经济得到比四周其他部落国家快得多的发展,因而与周围少数民族比起来,汉族为正统,无疑是顺理成章的。同时,汉民族正统观的产生,又是汉民族面临危机的一种自保的群体心理的反映,是汉民族的自尊意识遭到强烈挑战的产物。正统观念是相比较而存在的,有正统必须有非正统,只有当自己的正统地位有被取代的危险,它才有被一再反复提起之必要,只有当一个民族处于危亡的时候,这种自尊意识的正统观念才有被用来作为维系民心,调动民族凝聚力的精神武器。西晋江统的《徙戎论》就是汉民族在面临危机而形成的自保群体心理的一种突出反映。(注:《徙戎论》,见《晋书》卷五六《江统传》。)“五胡乱华”,晋鼎南迁,正统观念对汉民族来说失去了地域意义,因而不得不更加依赖于汉民族成熟的民族共同心理来维系民心,抵御外侮。另一方面,对于一个已形成稳定的民族共同体来说,地域的转移,京都的迁徙并不影响民族的稳定,而民族心理却起着主要作用,因而地域正统观就自然地为汉民族正统观所取代。对北方来说,尊正统在南方,有两种力量在起作用:一是北方汉族士大夫,尊正统在南方,是为了保护南方汉族政权和汉族文化,同时也迫使少数民族汉化,只有尊南方汉族政权为正统,汉化才有了名正言顺的根据。二是北方少数民族正处于部族向民族的过渡时期,他们还未完成自己的民族统一,未完全形成自己共同的民族心理,当然也难以加强本民族的凝聚力,他们虽然在军事上暂占了优势,将汉族政权驱赶到江南一隅,但他们作为中华民族土地上的一个独立主体的条件还未成熟,在总体上仍然无法与汉民族相抗衡。初尊南方政权为正统,正是自身虚弱,需要借助他人的光来照亮自己的表现,因而他们拼命汉化,最后连自己本民族文化特点也荡然无存,本民族也被完全同化为汉族,最后只能从姓氏上去寻找那些民族的遗迹。等到少数民族政权完全等同于汉族政权,没有丝毫的民族特点的时候,北方汉族士人已完成他的历史使命。汉民族正统观在长达近四百年的魏晋南北朝时期达到高峰,其结果是使周围与汉民族交往进入中原的少数民族彻底汉化,同化于汉民族中,成为汉民族的一分子,从而能在此基础上建立起强大的隋唐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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