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我讲个轶事。他这人跟人家特别好,但对当官的就不一样。我在加拿大的时候,加拿大的华人社团成立了一个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是在多伦多的华人组织的。成立时由一个加拿大的前任总督发请帖,请加拿大的文博界名流,我们一些留学生也去了。基金会还发函请了我们的国家文物局领导。当时举行了酒会。文物局一位领导来得很晚,总督都在讲话了,他才姗姗而来。总督谈完以后开始交换礼品。那位局领导说我带来一个礼物,送给基金会。是个马家窑的陶罐子,从历史博物馆的展厅里挑出来的很好的一件。回赠的礼品是印第安人酋长的权杖,是复制品。当时加拿大一些搞考古的人也有议论,觉得这个礼送得太重了,我们这个是复制的,你们怎么送真的呀?说你们这个有四五千年,我们这个只有一个星期,分量太不平衡了。我觉得实在过分了。后来我给贾先生写信讲了这件事,他当时没给我回信。我回国以后他才告诉我:“你上次那封信,我给他个下马威。”怎么回事情呢?一位中央领导请了考古界四个老先生,有贾老,征询他们对中国学术界的看法。贾先生告诉我开始不要那位局领导出席,但他硬挤进来了。他说:“我看见他就气不从一处来,这个家伙专门要摆谱,你摆谱我才不理你呢!我最讨厌摆谱的人了。我把你那封信直接递给他,他一看,汗都下来了,脸通红,不吱声了。”贾先生指着他叫他马上念出来。 石金鸣也是贾老的入室弟子,现任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副所长。他原本也接受了邀请,但要去看望另一位生病的老师,又忙着赶回太原,临时告了假,我只好打电话追到太原,对他进行采访。谈起贾老,石金鸣也是滔滔不绝。 老先生非常勤奋,特别心细。历年来的发掘记录,学术会议,哪天做了什么,哪天到了哪儿,所有的细节,回来都要做详细的记录:连开会时到哪儿参观、看戏,票都留着,附在记录里头。几十年前考古发掘的旧照片,都写着年月日,上午下午照的。 我当年读研究生的课题是泥河湾板井子遗址的发掘,需要把石器标本做分类。我分好以后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又请贾老替我分一下。他分完了,用小楷写成小纸条,每件标本下压一个小条,特别仔细。还对我说:“当你很快就能分出来的时候,可能刚刚入门:等你觉得分起来有难度了,这就说明有长进了。”他本人的学习过程比我们难多了,他没上过大学,当时在中国又没有这方面的老师,也没有教科书,全靠自己。中国的旧石器跟欧洲不一样,欧洲的发展脉络很清晰,而中国的,从100万年前到3万年前,几乎变化不大。我曾经跟贾老讨论,我说中国的石器好像比较乱,看不出脉络,似乎文化停滞了一样。贾老不同意,他说:“这也许跟中国古代哲学一样,你还不能悟出它的真谛。”我毕业以后他给我留了一个课题,让我选择华北地区一处有确切纪年的遗址,通过石器工具技术作断代。他一直有一个心愿,想把石器能像后代的陶器、瓷器那样分型分式,把石器分成能代表文化的典型器。这题目太大了,我说我可能做不了,对不起您。 对别人,他是有求必应,不仅是刚入门的,连小学生的信都亲笔回,云南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小女孩给他写信,他就是亲笔回的。往往是写两份,自己存一份,字写得小小的,特别认真。几十年如一日这句话用在他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 2001年7月8日11时44份,93岁的贾兰坡走完了他的一生。17日上午,北京八宝山殡仪馆大礼堂门前聚集了上千人。地质界元老刘东生院士来了,北京大学考古学系教授、年逾八旬的宿白先生、邹衡先生来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90高龄的启功先生来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老教授金维诺、汤池先生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徐苹芳先生来了。国家文物局、中国科学院、北京及各省的多家文物考古机构、大学的领导和数不清的老老少少的学者纷纷赶来,看老人最后一眼,为他送行。老人的学生们更是齐聚北京,为老师最后再尽尽孝心。签到簿很快就写了满满的六大本。仪式结束时,一位刚刚从美国赶回的学生,从机场直奔八宝山,听说老师已经被送到后面的火化间,拚命冲进去,与恩师做最后的告别…… 贾老所在单位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通过媒体宣布:贾老的骨灰,将分葬在他的家乡河北省玉田县和北京周口店龙骨山。除了叶落归根,回到他生命的起点,他还将永远守护在“北京人”的家园,在那里,他为自己选好了墓地。他曾经这样说:“我是从周口店起家的,我的命运、事业与周口店紧紧连在一起,没有周口店,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们的祖先北京人在周口店点燃了人类文明的火种。这段历史的发现者和复原者贾兰坡先生,在这里,在他辉煌事业的起点,为自己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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