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功能主义神话学 希腊神话之魅力在于其审美价值,但在古希腊社会,神话还有不可替代的社会功能。 神话是透视古希腊社会的一面镜子,而研究古希腊社会也有助于澄清神话之真谛;二者 关系密不可分。探讨神话之社会功能是功能主义神话学的主要课题,其奠基者是英籍波 兰人类学家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1884-1942)。 马林诺夫斯基的理论是在研究西太平洋特罗布里安德群岛土著神话的基础上形成的。 他指出:“神话在原始文化中履行着不可或缺的功能:它表述、加强信仰,并使之有条 理;它捍卫和强化道德;它确保仪式之有效,并包含着指导人类的实用法则。因而,神 话是人类文明至关重要的因素。”(注:马林诺夫斯基:《原始心理中的神话》(Bronis law Malinowski,“Myth in Primitive Psychology”),西格尔主编:《神话理论》(R obert A.Segal ed.,Theories of Myth)第2卷,纽约和伦敦1996年版,第257页。)神话 不是为娱乐目的而虚构的故事,不是原始科学,不是“原始人躺在安乐椅上的理智消遣 ”,也不是艺术和历史。神话与原始的社会现实紧密相连,是直接服务于社会的。在古 人心目中,神话不仅真实,而且神圣。当社会上的仪式、风俗、制度和道德规范须寻找 古代权威来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时,神话就出现了。换言之,神话是为现有事物的存在 提供依据的。它以荒古时代某个一次性事件为起源、为先例、为依据,为古代之权威和 榜样,以确认现存事物和秩序的合理性。简言之,神话是为现存事物颁发一个“特许证 ”(charter),以证明其存在合理性。马林诺夫斯基强调神话研究不能脱离其赖以产生 并为之服务的社会。他指出,高等文明之神话借助孤立的文学作品流传至今,已变成“ 死神话”,和古代的社会现实相脱节(注:西格尔主编:《神话理论》,第301页。)。 要澄清神话的意义,须首先了解神话赖以产生并为之服务的社会,结合社会的背景和上 下文进行研究,同时还须比较借鉴当代未开化民族之神话。 马林诺夫斯基的“特许证理论”可以成功地解释某些古希腊神话,但并非处处灵验。 学者们批评马氏只强调神话的实用性而忽视其思辨成分,且其理论过于狭隘(注:弗里 兹·格拉夫:《希腊神话,一个介绍》(Fritz Graf,Greek Mythology,An Introductio n,Trans.by Thomas Marier),巴尔的摩和伦敦1993年版,第42-43页。)。但他的理论 毕竟开辟了新的研究途径,并在神话和社会之间建立起牢固联系。今日功能主义神话学 已大大突破马氏的理论框架。“特许证”功能只是神话众多功能之一。神话服务于社会 的方式是多样的,它有阐明哲理、道德教化和警世之功能,还有审美娱乐、阐述历史、 满足人类求知欲和好奇心、调节个人和社会心理及政治宣传等功能。本文中,笔者仅利 用“特许证理论”分析希腊神话证明土地所有权的功能,从而说明神话在古希腊社会中 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二、“地生人”神话和土地占有权 马林诺夫斯基曾以特罗布里安德群岛土著神话说明神话的一个实用功能,即证明土地 占有权的功能。当地人相信其先祖原住地下,后从地洞钻出;人死后仍要返回地下。如 某氏族世代占有全岛最丰腴的土地,他们就会编造一则神话,声称其先祖是从这块土地 下钻出来的,从而证明其土地所有权。即使遭外族驱逐,入侵者也不会占领这块空地, 直至被逐者重返家园。如果外族人欲强占这块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就必须编造新神话 ,为其占地权寻找“依据”。希腊神话中也有类似的“地生人”观念(Autochthonism) 。 考古学和语言学已证实,希腊人(“讲希腊语的人”)是古印欧语人一支,本属外来者 ,公元前两千年前后侵入希腊半岛,逐渐与讲非希腊语的土著居民(“佩拉斯吉人”或 “勒勒吉人”)相融合。历史初期,各地希腊人尚无统一名号。荷马史诗中的“达那俄 斯人”或“阿卡亚人”(即考古学上的“迈锡尼人”)只是希腊人的一个方言集团。迄至 古风后期,随着民族认同感和泛希腊化的加强,希腊人才有了统一的民族称谓。他们共 尊“希伦”(Hellen)为全民族始祖,以“希伦的子孙”(Hellenes)自居,并根据希腊各 地的方言分布编造出一套神话谱系。据此谱系,希伦是大洪水后惟一幸存的人类夫妇- -丢卡利翁和皮拉之子;而希伦诸子则被尊为希腊各方言集团之名祖。帕尔那苏斯山被 认为是洪水后人类再造的中心,色萨利是希腊人最古老的家园。显然,历史时期的希腊 人已忘记其外来者身份,转而强调其“土生土长”性。这个晚期构拟的泛希腊谱系神话 显然有其重要的社会功能。它加强了希腊民族的一体同源意识,强化了土生土长观念, 也解释了希腊各地的方言差异。 希腊各地区、城邦和部族也各有其神话谱系。这些谱系常把部族和地区的始祖追溯到 一位土著佩拉斯吉人,一位地母之子。这种“地生人”观念在雅典神话中尤其突出。雅 典人声称其始祖--雅典第一代国王刻克罗普斯是地母之子,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 ,而蛇是地下生灵的象征。雅典人的另一先祖厄里克桑尼俄斯(或厄瑞克透斯)也被看作 大地之子,被雅典娜女神抚养成人,后成为雅典国王。雅典人则以“刻克罗普斯的子孙 ”或“厄瑞克透斯的子孙”自居,表明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尽管雅典人承认,阿提卡半 岛最早居民是不讲希腊语的佩拉斯吉人,但史家希罗多德辩解说,这些土著后来忘记了 他们的母语而改说希腊语。换言之,雅典人不是外来者,而是改说希腊语的佩拉斯吉人 后裔(注:希罗多德:《历史》(Herodotus,Historia),I.57。)。 关于雅典人编造此类神话的实际功利目的,英国学者罗伯特·帕克尔曾做如下分析, 他指出:“地生人”神话是雅典人的“民族起源神话”。与周邻移民城邦相比,雅典人 觉得自己的历史最悠久。他们编造“地生人”神话是为迎合本邦公民的欢心,也表示对 移民城邦的蔑视,尤其是那些多利亚人城邦,他们显然是外来者,是“混有外邦人血统 的成分不纯的乌合之众”,只有雅典人才是“惟一无庸质疑的希腊公民”。雅典雄辩家 们自然不遗余力地利用此类神话进行爱国宣传,自诩“他们比其他希腊人更名正言顺, 因为他们占有其疆土不是靠掠取,而是靠与生俱来的权利,而且他们生而平等,都来自 同一土地”(注:罗伯特·帕克尔:《早期雅典的神话》(Robert Parker,“Myths of E arly Athens”),简·布理摩尔主编:《希腊神话的解释》(Jan Bremmer ed.,Interpr etations of Greek Mythology),伦敦与悉尼1987年版,第194-195页。)。 显然,“地生人”神话给雅典人颁发了一个占地“特许证”,加强了他们的民族认同 感、自豪感和爱国心。作为全希腊“真正的土生土长的居民”,他们对阿提卡半岛享有 无可质疑的领土主权;他们是“赐人福祉的诸神子民”,他们的国家则是“最蒙神钟爱 的国家”。难怪德墨忒耳女神(希腊语词根为“大地母亲”)将稼穑之道和永生秘典首先 传授给雅典人,因为“雅典人是大地确凿无疑的子孙”。大地母亲将谷物赐予她的雅典 子民,再由雅典人慷慨转赠其余人类(注:罗伯特·帕克尔:《雅典宗教》(Robert Par ker,Athenian Religion),牛津1996年版,第138页。)。雅典人不仅是神最钟爱的选民 ,而且也是全人类的恩主。他们的慷慨无私给全人类带来温饱,还有精神食粮,即厄琉 西斯神秘宗教给信徒们带来的永生希望。这就是“地生人”神话的政治宣传功能! “地生人”神话的社会功能也受到雅典哲学家柏拉图的青睐。这位老道学家曾将神话 贬斥为古代诗人编造的“假故事”,认为神话有害于青少年教育,应屏弃于“理想国” 之外(注:柏拉图:《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1-72页。)。然而,柏拉图 只排斥荷马讲述的“有害的”神话,对社会有积极意义的神话,如“地生人”神话,仍 在他的《理想国》中占据一席之地: “……首先说服统治者们自己和军队,其次说服城邦的其他人……实际上他们是在地 球深处被孕育被陶铸成的,他们的武器和装备也是在那里制造的;地球是他们的母亲, 把他们抚养大了,送他们到世界上来。他们一定要把他们出生的土地看作母亲看作保姆 ,念念不忘,御侮抗敌,团结一致,有如亲生兄弟一家人一样。”(注:柏拉图:《理 想国》,第128页。) “地生人”神话显然符合柏拉图的教育宗旨,它有助于培养城邦公民一体同源的亲族 意识,有利于加强全民的凝聚力、爱国心和自豪感,因而被哲学家纳入其理想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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