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鲠在喉,总想一吐为快。 近年来,一些记述历代史学家的传记、评传不断问世,其中不乏立意新颖、公正求实的上乘之作,受到学术界的瞩目和广大读者的欢迎。但也存在着一种值得注意的倾向:那就是对史学家的史学成就、历史功绩以及进步思想、优秀品格等等往往不惜笔墨、津津乐道,甚至给人以褒誉过分之感。但对史学家的弱点、缺点,特别是其一生中的某些失误,包括政治、思想、学术、品格等方面的失误,却往往探讨得很不够,或是避而不提;或是轻描淡写;或是分析其时代局限性、阶级局限性时,一笔带过。对众所周知的一些失误,有的也讳莫如深,隐而不彰,甚至为之掩饰,这就有悖于“不虚美、不隐恶”的优良传统了。 唐代著名学者陆贽说过:“人之才行,自昔罕全,苟有所长,必有所短”。同样,一个史学家在其一生中,由于受到家庭出身、社会环境、思想修养、文化程度和个人经历、心理、气质等等影响,难免会出现某些弱点和失误。即便是在治史上,由于掌握史料的多少,辨伪能力之大小,史识之高低,治学之严谨与粗疏,也难免会出现一些弱点和失误,这样的情况,自古及今,不乏其例。司马迁为变革投降的李陵辩护,不管其动机如何,仍不能说不是他一生中的一个重大失误。班固依附一时“威权震朝廷”的外戚窦宪,受牵连而下狱死,致使《汉书》没能全部完成,也不能说不是他一生的憾事。范晔参与刘宋统治者的宫廷政变,拥立彭城王刘义康为帝,不管他卷入多深,是否“为首”,但都毫无意义,却使其《后汉书》未能写完,便以“谋反”之罪被处斩,这难道不是他在政治上的一大失误吗?耐人寻味的是,在事发后查抄其家时,发现“乐器服玩,并皆华丽,妓妾亦盛饰”,而其“母住止单陋,唯有一厨盛樵薪,弟子冬无被,叔父单布衣”(《宋书·范晔传》)。由此可以想见范晔的为人。再观他被处斩时,被其母“以手击晔颈及颊”,被其妻痛骂,被其子“取地土及果皮以掷晔”(同上),也就不足为怪了。陈寿在撰写《三国志》的过程中,对“有盛名于魏”的丁仪、丁廙拒不作传,原因是他要其子“觅千斛未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而其子不答应,故陈寿“不为立传”。又因陈寿之父曾为马谡参军,街亭之役,马谡被诸葛亮所诛,陈寿之父“亦坐被髡”,因而他在为诸葛亮作传时,“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晋书·陈寿传》)。这些事情,虽历代有人为之申辩,但还没有确凿证据说明完全是子虚乌有之事。而北魏史学家魏收在撰写《魏书》时,竟凭个人好恶来决定立传的人物取舍,他常扬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人地”(《北史·魏收传》),无怪其书被世人称之为“秽史”。近代史学大师王国维,学识渊博,对史学、文学、考古学、哲学都有重大成就,但他却为逊清小朝廷殉节而自沉昆明湖。康有为前期未尝不是抱着振兴中华的大志,不顾身家性命而推行变法的,但后来却变为反对辛亥革命的保皇党头目。罗振玉在搜集、整理和研究历史文献上确实卓有成就,有功于世,但却又积极为清廷复辟奔走不遗余力,甚至堕落为汉奸。现代史学家杨荣国,是学有建树的史坛高手,但他在“文革”期间,却为“四人帮”掀起的“评法批儒”费尽心机寻找历史依据,为其张目。这些史家的弱点各有不同,失误各有大小,然而有些弱点或失误,有时不仅对史家的一生、史家的史学活动有影响,甚至对一个时期的史学发展都会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因此,在马克思主义思想指导下,全面、深入、实事求是地研究史家弱点和失误,对于后世史家,对于整个史学的发展,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必须指出的是,史家本人对自己的弱点、失误往往并不自觉。宋元之际史学家胡三省就曾感叹地说:“人苦不自觉,前人之失,吾知之,吾注之失,吾不知也”(《资治通鉴新注序》)。他的《资治通鉴音注》不愧为史注之杰作,然而后代史家钱大昕、陈景云就批评胡注中不少失当之处,而近代史家更对其注中宣扬天命报应等观点加以抨击。又如孔子尽管提出写史应“善恶必书”,但他自己就没有做到这一点。唐代史评家刘知几就曾批评孔子编定的《春秋》存在着“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弊端。这些例子可以说明,探讨史家的弱点和失误,应是后世史家义不容辞的责任。而今天我们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理论,就更应担当这一历史重任。 大家知道,全面、深入、实事求是地研究历代史家,是中国史学史的重要内容之一。然而近年来,史学界都在议论我国史学史的研究进展不快,没有什么大的突破。究其原因,对历代史家缺乏公正、实事求是的评价,特别是对他们的弱点和失误的探讨很不重视就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事实上,这种状况就是近年来整个史学界不良风气的一种表现。我颇赞同这样的看法:近年来我国“史学界在相当程度上缺乏正常的健康的评论和批评机制”,以致一些“有缺点的论著得不到善意的和有益的批评,而有严重错误观点的著作(如被冠以“著名史学家”头衔的金观涛那几本书--笔者)则因没有严肃的评论和批评而得到了‘宽容’”(仓山《“表象背后”的启示》《光明日报》1990年1月10日),从而长期在社会上、学术界、 特别是在部分青年中造成了不良影响。这种不良风气产生的原因,有人归结为可能是“历史界过于宽容和大度”(同前),这是有道理的。无怪包遵信在为金观涛的书所写的序文里,口口声声要求“学术界的诸位前辈”要以比黑格尔“更有气度、更能宽容”的态度来对待他们的书。我想,这样的“宽容”和“气度”,不仅对其本人有害无益,而且也有害于整个史学的健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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