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罗多德《历史》①(,historia)问世2400多年来,历代学者就希罗多德的成就和不足发表过诸多评论。自修昔底德以降,在欧洲学术界对希罗多德的批评之声不绝于书,而称誉希罗多德为“史学之祖”的罗马学者西塞罗,同时也称其为“谎言之祖”。古代作家由于种种原因而导致他们对希罗多德《历史》的误读,其影响波及后世。②时至今日,关于希罗多德著作的主要内容,他的世界观、历史观和治学方法,研究者们的看法依然歧异迭出,这又不能不牵涉到对这位历史学家的总体评价。笔者认为,国内外学者曾经讨论的关于希罗多德其人其著的许多问题,似乎还有继续探讨的余地,某些广为流行的观点可能还值得重新推敲。譬如希罗多德所著《历史》的主题,该书对“异族”的内涵的阐释、波希战争起因、起点和终点等等,似乎都不能说已成定论。以下拟就这些问题略抒己见。 一、关于作者的写作主题 古代作家通常开宗明义地说明其写作主题,希罗多德也不例外。他写道:“以下所发表的,乃是哈利卡纳苏斯人希罗多德调查研究③的成果。其所以要发表这些研究成果,是为了保存人类过去的所作所为,使之不至于随时光流逝而被人淡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族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其应有的光彩,特别是为了把他们相互争斗的原因记载下来。” 《历史》的主要内容或主题,似乎早已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我国学者不知从何时起,给希罗多德的“调查报告”增加了一个副标题——“希腊波斯战争史”,甚至认定《历史》又名《希波战争史》。④这样的引申是否符合希罗多德的原意姑且不论,可以肯定的是,希罗多德在其著作中使用希腊人、波斯人的概念,其内涵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皆有多层含义。当希罗多德在不同的语境下叙述希腊人或者波斯人、异族人的时候,同一概念的内涵有时也有很大差异。因此,纵然我们可以使用“波希战争”(或“波斯战争”)的概念,其内涵也可以有多种不同的界定(有关讨论见下文)。希罗多德著作的题目为,现代学者就此所做的任何其他引申,往往都容易引发不必要的歧义和误解。 希罗多德写作的主题即希腊人和波斯人(异族人)之间的战争,似乎早已是不刊之论。讨论《历史》一书的主题似乎有些画蛇添足。希罗多德自己申明,要使希腊人和异族人⑤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其应有的光彩,特别是为了把他们相互争斗的原因记载下来。这里的异族人,来自希腊文的(相当于现代英文的Barbarians,常常被译为“野蛮人”或“未开化之人”)。然而,希腊文此字原意为“异语之人”,即“和自己说不同语言的人”,对于希腊人来说,就是指非希腊人,对于波斯人来说,就是指非波斯人,对于埃及人来说,系指非埃及人(Ⅱ.158.5);当然,那些非希腊语民族称希腊人为,也就不足为奇了。⑥在希罗多德的著作中,这个词尚无明显贬义。问题是希罗多德这里所说的希腊人和异族人之间的争斗,究竟是不是与流行于国内学术著作中的“波希战争”的内涵完全一致呢? 这里首先必须弄清希罗多德在其著作中是如何使用“希腊人”和“波斯人”概念的。希罗多德著作中的“希腊人”、“波斯人”,究竟具体指哪些人?笔者曾经考查希罗多德著作中所有使用希腊人和波斯人/异族人名称的地方,发现希罗多德在使用这两个名称的时候,在不同场合和语境下,往往有不同所指。无论是希腊人,还是波斯人的概念,其内涵都不是固定不变的,在不同时代,都有其相应的民族的、地理的、历史的内容。 希罗多德《历史》中的“希腊人”,大致可以归结为四个层面的含义:(1)原始的希腊人,指居住在北希腊弗提奥提斯(Phthiotis)等地的那些人⑦;修昔底德(Ⅰ.3)指出,这些居民“就是原始的希腊人”(以下简称“希腊人Ⅰ”);(2)本土的希腊人,其地域大致和皮拉斯基亚(Pelasgia,即皮拉斯基人居住的地方)相合,⑧包括希腊本土以及附近岛屿上的早期居民(简称“希腊人Ⅱ”)。希罗多德(Ⅷ.132.3)在讨论波希战争期间的双方对峙的形势时指出,“对于希腊人而言,比提洛岛更远的地方都是险象环生的,因为他们对那些地方一无所知……对他们而言,萨摩斯是和赫拉克利斯柱同样遥远的。由此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异族人(波斯人)由于害怕而不敢驶入萨摩斯以西的海域,同时,希腊人即使在开俄斯人的祈求之下,也不敢驶入提洛岛以东的海域。恐怖使他们之间保持着一个缓冲地带。”值得重视的是希罗多德这里所使用“希腊人”所指的地理范围;(3)世界各地的希腊人,即居住在欧罗巴、亚细亚、利比亚各地所有的希腊人(即所谓希腊世界的希腊人,简称“希腊人Ⅲ”);(4)有时用以特指某地区、某城市、某方言区甚至某一位“希腊人”(简称“希腊人Ⅳ”)。 《历史》中“波斯人”的概念,至少有四个层面含义:(1)“波斯”的波斯人,即波斯最初兴起之地的波斯人(简称“波斯人Ⅰ”)。希罗多德(I.153.2)指出,“波斯人从来不在公开的市场上做买卖,而波斯境内实际上没有一个市场。”这里的波斯人以及波斯领土就是如此,因为那时波斯民族仅只是一个部落联盟,社会生产水平是相当落后的,因而在波斯(即“波斯人Ⅰ”的居住地)没有市场,是完全可能的。⑨而事实上,波斯帝国境内的许多地方商品经济已经相当发达了,不可能没有市场。这里的“波斯”明显是指与“波斯人Ⅰ”相吻合的地域;(2)波斯帝国的波斯族人,他们常常被希腊人笼统地称为“米底人”(简称“波斯人Ⅱ”)。除了帝国首都作为最高统治者和驻军等波斯人之外,随着波斯领土的不断扩张,波斯人作为地方统治者和管理者,常常被派驻帝国各地;(3)泛义的波斯人,即包括波斯人在内以及被他们征服、统治的诸民族,即所谓“异族人”(简称“波斯人Ⅲ”)。《历史》开宗明义要探讨希腊人和异族人的纠葛及其原因,这里的“异族人”,显然是泛指非希腊人,而这个概念的内涵是与波斯对外征服和扩张的过程同时扩大的,它包括波斯统治下的巴比伦人、腓尼基人、埃及人、印度人等许多非希腊语民族,甚至一度包括那些投靠到波斯人一边的希腊人。譬如公元前479年希腊联军在普拉提亚与波斯军队交战时,波斯军中就至少有数万希腊人;(4)有时用以特指某地区、某城市甚至某一位“波斯人”(简称“波斯人Ⅳ”)。 这样,希腊人与波斯人的关系在理论上可以有多种“组合”,而且在“波斯人Ⅲ”之中,有时也包括居住在波斯帝国境内(如小亚细亚的希腊人),或者在波斯统治者强制之下而从命出征的希腊人(如爱琴诸岛和希腊本土的某些人⑩)。因此,希罗多德所说的希腊人和异族人的丰功伟绩显然是基本上包括了当时的全世界的居民;而作者强调了希腊人和异族人的冲突,这里主要指“希腊人Ⅱ”和“波斯人Ⅲ”之间的冲突。这就是说,希罗多德心目中的“波希战争”大致是指希腊本土的希腊人与以波斯人为首的诸多异族人之间的战争,而“波斯人Ⅲ”当中一度还包括“希腊人Ⅲ”和“希腊人Ⅱ”的一部分。 明确了这个问题,我们就不难理解希罗多德为什么在历史著作一开始(Ⅰ.1.1)就说:“根据在历史方面最有学识的波斯人的说法,腓尼基人是引起争端的肇始者。”希罗多德使用了一个很地道的波斯人的概念,认为很久以前腓尼基人的那些海上劫掠行为,是一系列祸端的开始。因为在波斯人的心目中,亚细亚自古以来就是隶属于他们的。(11) 随后希罗多德(Ⅰ.4.1)又指出,“但是接下来,波斯人认为希腊人应该受到严厉谴责,因为在他们未对欧罗巴发起任何袭击之前,希腊人就率领着一支军队入侵亚细亚了。”这里是指希腊人所发动的特洛伊远征。如果按照波斯人的看法,是腓尼基人最早惹下的祸端,但是那似乎不是什么不义之举(劫掠女子),而真正可以称得上战争远因的,就是希腊人入侵亚细亚,就是侵略了波斯的“领土”,或者至少是曾经侵略过波斯人的“领土”。后来,希腊人和波斯人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最终爆发波希战争。 因此,在希罗多德的心目中,所谓“波希战争”(波斯战争),实际上就是希腊人和异族人(非希腊人)之间的“世界大战”;而这里的异族人(非希腊人)之中有时又包括一部分希腊人。同样,希罗多德《历史》前5卷的丰富内容,并非枝蔓丛生、尚未切入主题的“战争背景”,而是他的真正主题(他还不止一次指出他所写的某些内容是题外话)(12)。 事实上,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希罗多德关于希腊城邦,无论是斯巴达还是雅典的内容,都是采用插叙的方式;倘若主要站在希腊人的角度上写作,他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不把雅典政治家梭伦、僭主皮西特拉图(Pisistratus)和克里斯提尼(Cleisthenes)的相关事迹以及斯巴达的历史作为正叙内容加以记述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全书结尾之处(Ⅸ.122),作者对阿腾巴列斯(Artembares)向波斯人献计的记载,也大致可以说明同样的问题。(13)因此,希罗多德(Ⅰ.1)从一开始就“根据在历史方面最有学识的波斯人的说法”展开他的故事;并且屡屡把波斯帝国境内的希腊人的“暴动”称为“叛离”,也是顺理成章的。希罗多德自始至终都主要是从波斯人的视角来理解这场战争的,波斯人离开了欧罗巴,退回亚细亚,就是退回了他们自己的“领土”了。一言以蔽之,希罗多德的视角或者立场是理解《历史》主题和内容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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