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年,我们的历史研究工作曾受到指责。同时有的意见中包含着期望。指责和期望或出自本人就是从事研究工作的人,或来自读者,或来自那些研究作品的编辑者,面是相当大的。他们或以为过去的中国史的研究“内容狭窄,风格单调”、“课题陈旧”,或以为“干瘪枯燥,索然无味”,或以为“互相雷同”、“炒冷饭”,“使人读过之后常常留下几条大同小异的结论”(指通史著作)。还有个别人说我们的历史著作里有的不是实话。当然这是一般情况,不一定说所有的历史著作和文章都这么个样。但这些看法是较普遍的,也是无可非议的。这种现象使他们感到苦闷,感到“危机”。 为纠正这种不能令人满意的研究状况,他们期望历史研究工作者“开拓新领域”、借鉴新方法,“促进史学的改革和创新”。为此,有人提倡复兴和加强社会生活史的研究,有人建议引进国外的历史计量研究法、结构研究法、比较研究法和自然科学上的控制论、系统论、信息论等等,改变传统的“平面型的、单线型的”、“惯用的议论和复述的方法”,藉以“变革我们的研究方法,”并使之“完整”(有关文章见《历史研究》,1987年第1期;《人民日报》,海外版,1987年4月16日)。 从总体上说,那些指责是有根据的,建议是热诚的,期望是殷切的。 不过在开拓新课题和引进新方法之前,似乎还有一个前提应该考虑,那就是研究工作者的态度;态度应当是实事求是的。没有实事求是的态度,用什么新方法选什么新课题,也得不到建议人所期望的结果。 论计量,使用电子计算总该说是精确迅速的了(确有人使用它作过统计和推论),但供其计算的基本数字还是人造的。如果那编制报表的人供给的原始数字不实在、无根据,甚至弄虚作假,什么样的计量法也计算不出实际情况来。不幸的是,我们古代史籍中的数字,如户口,如田土,如赌盗,如钱粮,多半不可信,甚至全不可信,徒有“黄册,其实伪册也”(顾炎武引《宁波府志》),“皆仅儿戏耳”(王世贞语)之讥。 再说,我们不是没有研究方法,而且我们有最科学的研究方法:历史辩证唯物论。我们不仅有科学方法,还有用这科学方法研究出来的卓越成果:《资本论》。半个世纪以来,命令主义者和教条主义者用机械无生命的模式,代替了富于生命的历史唯物论,把这一科学方法给玷污了,玷污到使人一听到历史唯物论就联想那僵死的模式,因弃而他求,这是学术界的悲剧,也是政治上的悲剧。我们必须培养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从而改革我们的历史研究工作。 二 三十多年来,出版的文章和论文集,量最多的莫过于中国农民战争史和资本主义萌芽。这两个课题的研究有几方面欠实事求是。 每提起农民战争,总要说说它的起因;一提起起因,便归结于地主阶级的剥削和压迫。说农民战争是由于地主阶级的剥削和压迫,这一点也不错。问题是什么样的剥削和压迫逼着农民造反了的。一般都说是地主们向佃户劫夺高额地租。虽然也说到由于朝廷赋役的繁重,但语焉不详,而且语焉也不知其所以。一考察事实,苦于难得把起义行动与原因对上号。 历朝大规模的农民战争多起于北方,北方土地占有比南方分散。在北方,除皇室官庄外,岁收二三十万担租子,占着三二千户佃户的地主、或占有上万顷多至七万顷土地的地主好象是没有或没有几个(这有政治原因和历史原因),小土地占有者个体农户居农耕人户乃至全体编户的绝大多数。这些小农户的负担是丁田赋役,而且那赋役的征调佥拨是绝对强制的。农民军的成员主体也是个体农民,不是个人地主的私家佃户。农民军中杂有逃军、逃匠。军、匠户下也有田土,也并未脱离分散的小型农耕。历史上最大的农民军,应该说是明末李自成率领的农民军。李军活动地区有明朝的几个王府——秦王(西安府)、晋王(太原府)、代王(大同府)、肃王(甘州、兰州)、庆王(韦州)、韩王(平凉府)、安王(平凉府)。耕种王府庄田的都是佃户(庄民)。却不见他们首先发难组成农民军,或焚劫府库起而响应农民军(湖广岷王府庄民有点象)。李自成农民军的口号是“不当差不纳粮”,是个体农民的要求,也不是私人佃户的要求。 居于主体地位的个体农户所遭受的剥削和压迫是赋役(粮差),而赋役的超经济强制性出乎人们意料之外,所以往往视朝廷赋役轻于私租。岂不料事实正相反。朝廷赋役重,其重者如明之军户、灶户、民户中之库子、斗级、解户,驿夫户,一役即破人之家荡人之产,当役的人户常是被迫逃亡。逃户遗下的虚粮虚差,官府以“不失原额”为由,摊派于见户(尚未逃亡的),自汉迄明,无朝不然。一人逃,累及一户,一户逃,累及一甲,一甲逃,累及一里(明朝),“去者便,居者扰”(汉朝),相率逃散,闾阎萧条,田地荒芜,终于动摇了皇权的物质基础,民军一起,大厦即倾。 历史上多见军、民、匠、灶(编户齐民)逃往官府控制达不到的偏远山区,多见他们逃往权贵豪宦之家,充当他们的奴仆佃户,却很少见逃民和地主家的佃户逃归朝廷,重新附籍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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