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还有左史老。《左传》哀公十七年载:楚人“将取陈麦,楚子问于大师子谷与叶公诸梁,子谷曰:‘右领差车与左史老皆相令尹、司马以伐陈,其可使也。’子高曰:‘率贱,民慢之,惧不用命焉!’”子谷则以鄀俘观丁父、申俘彭仲爽受到楚王重用为例,质问叶公子高:“唯其任也,何贱之有?”子高的本意是欲使令尹子西之子公孙朝率师取陈麦,因而以主将职位低不宜帅师为由提出异议;子谷则提出不得因其二人原为俘虏为“贱”,以驳斥子高。杜预注:“右领、左史皆贱官。”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引杨树达《读左传》:“据下文子谷语,二人盖皆俘也”,因而认为“右领、左史俱屡见《传》,非贱官也”。按,《左传》隐公三年的“且夫贱妨贵、少陵长”,文公六年的“辰赢贱,班在九人”,都是说爵位卑下。“率(帅)贱”之“贱”,也确实是指职位较低。杜注意在指明右领、左史的爵秩,并非是说差车与老的身份。左史位在史下,确也不算高官。但用“贱官”为注,这与《左传》昭公十二年杜注“倚相,楚史名”以左史当太史的看法,却又是自相牴牾的。 “右领差车与左史老皆相令尹、司马以伐陈”,是指楚惠王三年令尹子西伐陈和惠王四年司马子期伐陈(见《左传》哀公九年、十年)。所谓左史老相司马,即后一次伐陈,时为公元前485年。此事,《韩非子·说林下》有一段记述:“荆伐陈,吴救之,军间三十里。雨十日,夜星。左史倚相谓子期曰:‘雨十日,甲辑而兵聚,吴人必至,不如备之。’乃为陈(阵)。陈未成而吴人至,见荆陈而反。左史曰:‘吴反复六十里,其君子必休,小人必食。我行三十里击之,必可败也。’乃从之,遂破吴军。”此年上距左史倚相随灵王于乾谿已四十六年,很可能倚相早已死去多年了。对照《左传》的记载可以看出,此“左史倚相”正是佐助子期伐陈的左史老。《国语·楚语上》记有司马子期访于左史倚相,《说林下》的编撰者以左史老为左史倚相,当是因《楚语上》的记载而造成误记。《说林下》还曾记载:“越已胜吴,又索卒于楚而攻晋。左史倚相谓荆王曰:‘夫越破吴,豪士死,锐卒尽,大甲伤。今又索卒以攻晋,示我不病也。不如起师与分吴。’荆王曰:‘善。’因起师而从越。……(越)乃割露山之阴五百里以赂之。”此“荆王”即楚惠王。“越破吴”在公元前473年,更在左史老助子期伐陈的十四年之后。此“左史倚相”,显然仍为左史老之讹。看来,左史老既是一位长期侍于王侧且经常随军记事的史官,又是一位善知天文气象、深谙战略战术的智多星似的人物。《说林下》张冠李戴,以致左史老诸多足智多谋的动人事迹反而湮没不闻。事实上,如同观射父、倚相一样,左史老也是足以誉为“楚国之宝”的。子谷推荐左史老为伐陈主帅,显然不无道理。 (三) 《说文解字》指出:“史,记事者也。”《左氏春秋序》谓“掌书曰史”。从西周、春秋以来周王室及诸侯国史官的行迹来看,笔录王命,记载国事,编著史册,也确为史官的基本职责。《礼记》所指的记事记言,《汉书》所说的“君举必书”,也都是指此而言的。上述所谓“百二十国宝书”、“诸侯史记”、诸国《春秋》及《志》、《记》、《语》之类的史册,事实上也多是史官“援笔而书之”的成果。但记载时事和自然现象,并不是史官的唯一任务。由于史官保管文献档案与图书典籍,又常侍于国君左右,“史掌官书以赞治”(《周礼·春官·冢宰》),道故典,言成败,箴王阙,备咨询,也是史官的职司之一。在改正国君过失,推进政事演变,普及、提高国人的历史、文化知识方面,史官是作出了他们的贡献的。另外,沿于商、周以来沟通神人的传统,史官还掌管天时历法、礼仪之事,参与有关祭祀活动。史官备受尊崇,显然与此有关。所有这些,在上述史老、左史倚相、左史老等人的言行中,也都可以得到印证。由此可以说明,如同中原诸国一样,活跃于荆楚大地上的楚国史官,显然是与当时的“国之大事”紧密相关的重要职官之一。 西周时期及春期早期,周王室和中原诸国,史官基本上是世袭的。这一方面是受世官制的制约,另方面也是由于其职司决定了史官须要具有他官所无的专业特长。楚国史官是否世袭?西周至春秋早期及战国中、晚期史阙有间,无从判断。仅从现有资料看,楚庄王时“援笔而书”却无氏无名的史,与楚灵王时的史老,无法断定其间的关系;与史老同时稍后的左史倚相,明显不是史老之子;史猈、史皇及史老,相互之间也很难看出有什么血缘上的牵连;楚惠王时的左史老,与史老同名,而且是以战俘身份新近仕楚的,更可肯定并非此前楚国史官的后裔。《战国策·楚策一》载:“夫史举,上蔡之监门也。”史举的主要活动时间在宣、威之际。时上蔡属楚,史举自必是楚之监门,其先人当属史官以官为氏者。此时史举不复再任楚中枢史职,仅为上蔡的守门吏,确可谓“贱官”之流。中原诸国,随着世袭制的瓦解而官失其位,以至沦为庶人者,也屡见不鲜。孔子赞为“良史”的晋太史董狐,春秋晚期其后人董安于已降为赵简子家臣。事实表明,至少是春秋中期以来,楚国史官已不是世袭之职了。不过,楚国史官任职比较固定,少有变动。史老年事较高才改任他职;左史倚相和左史老任职时间较长,史皇死于柏举之战,几乎都是担任史职直至晚年。由此也可以看出楚统治者对史官这一专职的重视程度。 按地位说,春秋时期的楚国史官大体属大夫之流,并不是爵高权重的职官。《左传》襄公十五年有一则记载:“楚公子午为令尹,公子罢戎为右尹,蔿子冯为大司马,公子橐师为右司马,公子成为左司马,屈到为莫敖,公子追舒为箴尹,屈荡为连尹,养由基为宫厩尹,以靖国人。”从中可以看出楚官的排列顺序。这个名单,大体上也就是楚国“内阁”成员。其中无史,证明史之地位还在宫厩尹之下。但值得重视的是,楚国史官几乎普遍受到楚人的尊敬。刚愎自负以致任性到“投龟,诟天”(《左传》昭公十三年)的楚灵王,为白公子张进谏事不耻下问于史老;对左史倚相更连声称赞,誉为“良史”。王子圉更以倚相为荣,比作国宝。司马子期为其家事也向倚相请教,并且一经指点,立即放弃原来的打算。司马子期帅师伐吴,对左史老的献策,无不言听计从。楚惠王出师助越,也要倾听左史老的意见。由此可见,在以武功为能事的楚人的心目中,楚国史官的位置是远远高于他们名义上的爵秩的。事实上,楚国史官在其军事、政治、文化等活动中,也确实充当了重要的角色,并以其特有的知识与品德促进了楚国历史发展的进程。作为“掌书”者,他们更为出色地完成了历史赋予的使命,为记事的《左传》、记言的《国语》等典籍提供了珍贵的资料,进而为后世留下了雄据南土之楚的一系列具体的史实。现在我们研究先秦史特别是楚国历史与文化,不应该忽视他们的这一特殊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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