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为书，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司马迁有些话说得比《系辞》明确，应是恪遵师说的反映，当时士林风气如此。
    司马迁习《易》，注重把握其精神。据《孔子世家》载，孔子对于《周易》下过大功夫。孔子直至晚年还不倦地攻习这部书，读之竟至“韦编三绝”，并说：“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从篇幅看，此书份量不大。而孔子以为久习而难臻精通之境，当指把握其精神。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特地记载孔子这段话，固然有尊崇孔子与《周易》的意思，大约也隐然抱有同样的感受。他这样说过：“《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这里所说的“术”，指的是认识事物的基本的思维方式，是见微知著、见往知来的思辨本领。要精通这种“术”，确实不易，然而不把握这种术，就不能说知《易》。自战国时期至西汉，士人罕有不学《易》的，而司马迁还要说只有“通人达才”才能注意，这一方面是慨叹留意《易》之术的人不多，另一方面是为自己懂得求《易》之术而自豪。
    他治《易》，造诣精深，值得自豪。《太史公自序》说：“《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拈出一个“变”字概括此书要旨，确实是得其三昧。历史家司马迁治《易》与治史是紧密联系的。他在《报任少卿书》中说，作《史记》，目标在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要达到这一目标，自然不可不用《易》中之“术”。当他深入理解和掌握了《周易》经传的辩证方法之后，已经有能力把父亲的宏愿创造性地转变为现实。
    三
    《史记》大多数篇章显耀着古代辩证法思想的光彩。这表明，辩证方法成为司马迁研究历史的精良武器。《周易》的影响在此十分突出。司马迁有若干基本的辩证观念与《易》是有联系的。择要言之，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在社会生活中，事物往往向着相反的方面转化。
    《周易》的爻辞告诉人们，人生的际遇是可能向对立面转化的。《履》：“履虎尾，不咥人。亨。”踩了虎尾而不为所伤，真可谓逢凶化吉。《旅》：“上九，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诚如老子所说：“福兮祸所伏。”关于人们在社会活动中成败互转，《周易》中也有反映。《坤》：“君子有所往，先迷后得主。”《屯》：“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社会的治或乱，国家的盛与衰，也不会处一端而不变。《泰》卦“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讲的就是“天命无常”。
    事物向相反方面转化，要有一定条件。总的看来，《周易》对此强调不够，但也不是不著一词。《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君子整天忧愁戒惧，因为情况严重；不过，时刻高度警惕，终于没有出乱子。在这里，君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是转危为安的条件。
    既然事物可能向相反方面转化，如何趋吉避凶的课题便摆在人们面前。《周易》经传对此也提出了基本看法：一是以谦持满，二是慎其所立。《谦卦》：“谦，亨，君子有终。”《彖》：“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踰，君子之终也。”《系辞》：“《易》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子曰：‘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既辱且危，死期将至，妻其可得见邪？”对于这些见解，司马迁是深以为然的。
    司马迁为众多的历史人物立传，记载了他们曲折的生活历程。我们从《史记》中常常看到历史人物的际遇从一端走向截然相反的另一端。
    勾践是从失败中奋起、走向胜利的著名人物。他早年兴师攻吴，遭惨败，卑辞厚礼以求和，侥倖脱身。此后，卧薪尝胆，自警自强。经过二十年努力，终灭强吴。司马迁评论这段历史说：“勾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勾践可不谓贤哉！……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臣主若此，欲毋显，得乎？”他从勾践本人和越国统治集团内部状况着眼，指出勾践能够报仇雪耻，振兴国家的根本原因，对于后人富有启发意义。
    与勾践相反，项羽是从胜利走向灭亡。司马迁对他的政治评价集中反映在《项羽本纪》的论赞之中。司马迁首先指出，项羽有杰出的军事才能，所以能“乘势”而起，三年灭秦，成为号令天下的“霸王”，其功业为“近古”所未见。然后又批判了他“奋其私智而不师古”，一味恃力而行，短短五年就断送了一切。
    司马迁对于帝王一类人物事业成败的规律作了深入探讨。作为亲历宦海风险的史官，他对于士大夫在政治上的进退沉浮予以更多的关注。
    在苏秦、张仪、范睢、李斯等人的传记中，司马迁委曲生动地叙述了他们从社会底层走向政治舞台中心的情形，强调个人前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自的才智，更强烈地主张人们通过顽强而有效的学习扩展聪明才智，向理想境界迈进。
    在当代人物的传记中，司马迁叙述的往往是人生的另一种境界：从尊贵、富有走向贫贱、乃至毁灭。
    《佞幸列传》中有邓通传。邓通百无一能，但侍奉汉文帝极端忠顺。汉文帝多次赐予重金，后来竟赐予铜山，任其铸钱。文帝患痈，邓通常吮之。太子自惭不如，转而怨恨邓通。及其即位，抄没邓通家财，使他穷饿至死。《佞幸列传》所记诸人，平生经历大抵与邓通相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