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申、戎何以联合
    首先说第一个质疑。崔述认为:“申在周之东南千数百里,而戎在周西北,相距辽越,申侯何缘越周而附于戎……王师伐申,岂戎所能救乎!”“申与戎相距数千里,而中隔之以周,申安能启戎;戎之力果能灭周,亦何藉于申之召乎!”①
    关于崔述认为申、戎在地理位置上相距遥远,童书业指出其中有误会:“申有西东之别,《左传正义》引《竹书纪年》云‘平王奔西申’,盖申国本支之在西者。《后汉书·西羌传》云‘王征申戎’,当即此西申。其邑谢之申,则申人之东迁者,固无与于亡周之事也。”②童氏之说可从。
    1981年在河南南阳出土了两件铜簋,作器者自称“南申伯大宰仲爯父”③,可证位于河南南阳的申应该称“南申”。而崔述所讲的“申”,即指河南南阳的南申。《竹书纪年》称平王所奔为“西申”,清华简《系年》第二章亦谓“王与伯盘逐平王,平王走西申”④,此“伯盘”即传世文献之“伯服”,后者的“服”乃前者的“盘”之讹⑤。据此,平王所奔实乃“西申”。因此,崔述之疑自可冰释。
    2.身为父子的幽王与宜臼何以兵戎相见
    其次说第二个质疑。崔述认为,从幽王与宜臼的关系而言,双方没理由兵戎相见。“宜臼之于王,父子也”,“宜臼既逐,伯服得立,则亦已矣,幽王何故必欲杀其子而后甘心也”⑥。即幽王驱逐了宜臼而立伯盘为太子,也就没必要再去攻打其子宜臼了。
    对于崔述的上述疑问,《竹书纪年》和清华简《系年》的相关记载为我们解除疑惑提供了一些线索。《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孔疏引《竹书纪年》云:“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盘以为大子,与幽王俱死于戏。先是,申侯、鲁侯及许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称天王。”⑦这里的“先是”是追叙之词⑧,表明在幽王死之前平王已经被申、鲁、许等立为“天王”。何谓“天王”?“称天王,以表无二尊是也。”⑨可见“平王”称“天王”即是要压过幽王之势。那么,平王称“天王”具体于何时?
    清华简《系年》第二章载:“周亡王九年……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又,《诗·王城谱》载:“晋文侯、郑武公迎宜咎(臼)于申而立之,是为平王。以乱,故徙居东都王城。”⑩据此,则晋文侯是把周平王从西申迎至少鄂的,此均在“周亡王九年”,即周幽王九年(公元前773年)(11)。可见,正是由于平王被废而逃奔西申后,在一些诸侯的扶持下称“天王”来压倒其父幽王,才导致幽王不顾父子之情,欲杀平王以后快。
    由于平王称“天王”而导致其与幽王势同水火,于是幽王起兵围攻西申。《国语·郑语》载:“王欲杀大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韦注:大子时奔申),申人弗畀(韦注:畀,予也),必伐之。”清华简《系年》第二章“幽王起师,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幽王围西申的目的是为了杀宜臼,但是申人并未交出宜臼。简文说“幽王起师,围平王于西申”;《郑语》说“王欲杀大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正说明幽王起师围西申的目的就是要杀太子宜臼而使伯盘成为太子。《国语》史伯说幽王“求之申”,《系年》则明确说是“围平王于西申”,史伯的话显然有回护的意味。
    因此,通过《竹书纪年》和清华简《系年》可知,正是由于平王称“天王”而公然与幽王对抗,惹怒了周幽王,故其围攻西申欲杀平王而后快。据此,崔述上述之质疑亦可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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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崔述撰著,顾颉刚编订:《崔东壁遗书》,第246、247、246页。
    ②童书业:《春秋史》,第66页。
    ③崔庆明:《南阳市北郊出土一批申国青铜器》,《中原文物》1984年第4期。
    ④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二)》,中西书局2011年版,第138页。后文所引清华简《系年》如不特别注明,简文内容均见该书第138页,注释见第138～140页。
    ⑤伯盘,《晋语一》《郑语》《周本纪》均作“伯服”,《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正义、《太平御览》卷八五引《纪年》作“伯盘”。学者已指出今本“服”系误字,详见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2～63页。清华简《系年》正作“伯盘”,可证今本之“服”确系误字。
    ⑥崔述撰著,顾颉刚编订:《崔东壁遗书》,第247、246,247页。
    ⑦《春秋左传正义》,阮元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114页。
    ⑧《助字辨略》:“先是,追原之辞也……初、先是者,重言也。”(刘淇著,章锡琛校注:《助字辨略》,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7页)“先是”同“初”,是追述往事之辞。如《史记·平准书》:“初,先是往十余岁河决观……其后番系欲省厎柱漕……”“先是”与“其后”相对,明显是追忆往事。值得注意的是,《汉书·食货志》引述此段话时作“先是十余岁,河决……其后番系欲省底柱之漕……”,省略了“初”,可见,“初”和“先是”同是追述之辞,同义,故可省。《左传》中记载追述内容时,常书“初”以标志之,杨伯峻说:“凡记今事而追溯其始事,则云初。”(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77页)
    ⑨顾炎武引赵子说,见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页。
    ⑩《毛诗正义》,阮元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30页。
    (11)参见拙作:《清华简〈系年〉中周平王东迁的相关年代考》,《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4期。
    3.西申何以与缯、西戎联合倾覆周室
    最后说第三个质疑。崔述认为,西申不可能联合缯、西戎来攻伐周室。理由有三:第一,身为臣子的申侯不可能攻伐周幽王,从幽王与申侯的关系来看,“申侯之于王,君臣也,王逐宜咎(臼),听之而已,申侯亦不应必欲助其甥以倾覆王室也”①。第二,即使申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攻周幽王,后来平王东迁时其他诸侯国也不会帮助平王。崔述说:“君臣,父子,天下之大纲也;文、武未远,大义犹当有知之者。况晋文侯、卫武公,当日之贤侯也,而郑武公、秦襄公亦皆卓卓者,宜臼以子仇父,申侯以臣伐君,卒弑王而灭周,其罪通于天矣,此数贤侯者当声大义以讨之;即不然,亦当更立幽王他子或宣王他子,何故必就无君之申而共立无父之宜臼哉?”②第三,退一步讲,就实力而言,申、戎也没必要联合。崔述认为,“戎之力果能灭周,亦何藉于申之召乎”③。问题集中到一点,即西申何以与缯、西戎联合攻伐幽王?
    对西申联合缯、西戎攻伐幽王,文献作如是记载。《史记·周本纪》载:“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申侯如何联合缯、西夷犬戎来攻幽王?《国语·晋语一》载晋大夫史苏说:“太子出奔申,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④据此,是申人与缯人招西戎而来的⑤。
    而清华简《系年》的说法与此不同,谓西戎是缯招来的。《系年》第二章说:“幽王起师,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缯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盘乃灭,周乃亡。”此处之“降”同《国语·周语中》“王降狄师以伐郑”之“降”⑥。原来,幽王围攻西申以要其交出平王,但西申并未屈服,就在这紧要关头,缯借助西戎的军队来进攻幽王。《国语·郑语》载周太史史伯曰:“王欲杀大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缯与西戎会以伐周,周不守矣!”⑦“缯与西戎会以伐周”与《系年》简文若合符节,正说明是缯引领、招致西戎来进攻幽王的。那么,西申与缯、西戎到底为何种关系呢?
    据《郑语》,缯和西戎实际上都是西申的与国,《郑语》说“若伐申,而缯与西戎会以伐周”,可知西申和缯、西戎关系密切。两者为何密切?《郑语》说“缯与西戎方将德申(韦注:申修德于二国,二国亦欲助正,徼其后福),申、吕方强,其隩爱太子亦必可知也,王师若在(韦注:在,在申也),其救之亦必然矣”⑧。原来,西申和缯、西戎实际上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一方面,西申和二国结交,可能是为了防范幽王而做的准备⑨;另一方面,缯和西戎是为了报答西申的修德,并欲扶平王于正位,以得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