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乌克兰东西部对俄罗斯态度的差异 民族凝聚力是综合国力中更为基础和持久性的构成因素⑦。但对乌克兰来说,由于其东西部经历了几乎完全不同的历史,因此乌克兰到现在都还没有铸造出较为统一的民族凝聚力,而其间俄罗斯又起了决定作用。这一点也突出地反映在乌东西部对俄所持的不同态度上,西部虽经历了较长时间的波兰统治,但一直对波兰人当年的压迫记忆犹新;而经历了长时间俄国统治的东部却一直有着明显的俄罗斯情结。 对于乌克兰这样一个刚刚取得独立、在别人的统治下生活了700多年的民族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快确立自己有别于他人的民族认同和精神。对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来说,这需要重建。而现实是,俄罗斯文化在东乌克兰占据着一定的优势,对于乌克兰这一新独立、且在历史上与俄罗斯有不少恩怨的国家来说,减少或清除俄罗斯的文化影响(主要在东、南部)是可以理解的,这有利于确立乌克兰独立的民族-文化精神。当今世界,文化在国际舞台上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以往大国赖以崛起的军事和经济力量等国家硬实力相对而言会越来越受到限制,文化、制度及政策等软实力,越来越成为国家在世界舞台拓展其国家利益的重要手段。因此,对于那些独立时间不长的国家来说,当务之急就是确立自己的文化优势,不要让自己的国民仍被其他的文化所吸引。乌克兰的做法是普遍的,而不是个案。 (一)东乌克兰人对俄罗斯的态度 俄乌自1654年合并以来,俄罗斯人和第聂伯河以东的乌克兰人,已在同一个国家里生活了300多年。300年来,俄罗斯在文化上力图使乌克兰人用俄语,并有大批俄罗斯人移民到乌克兰;苏联时期的中央政府更是在“民族融合”、“创建苏联人民”的口号下在乌克兰推行俄罗斯化。而共同的历史记忆更使东乌克兰人对俄罗斯人怀有深深的“兄弟之情”。总之,这一切都在如今的东乌克兰刻下了浓重的俄罗斯痕迹。 在乌克兰东部,一些与俄罗斯接壤的乌克兰土地,甚至在历史上就直接由俄罗斯来管辖。乌克兰东北的哈尔科夫就是一个例子:哈尔科夫地区原本就是莫斯科公国的西南边疆。从16世纪末开始,乌克兰人为躲避战乱及波兰地主的压迫开始迁入此地,使之在1796年成为斯洛博达乌克兰。也就是说,这一地区虽大部由乌克兰人居住,但原本就不归乌克兰盖特曼管辖,而是受俄国控制。因此该地虽属于乌克兰并且大多居民是乌克兰人,但缺少乌克兰民族主义。农奴制改革后乌克兰不同地区的反应也说明了东部地区对俄罗斯的信任。在1861年的农奴制改革后,俄国普遍发生了农民骚动。单就乌克兰来说,第聂伯河西岸地区冲突较多较广,在东岸和南部则相对较少。这说明,由于俄国在西岸长期依赖原来的波兰贵族进行统治,造成西岸乌克兰人对俄认同程度不高;而东岸和南部的乌克兰人由于长期受俄罗斯的影响,对俄已形成了比较稳定的认同。 卫国战争初期,红军在乌克兰地区遭受惨败,但东乌克兰人(指1939年之前苏维埃乌克兰版图上的乌克兰人)没有向德国人投降,他们在苏联政府的领导下对德国法西斯进行了英勇卓绝的抵抗,表现出对苏维埃国家的忠诚,这与西乌克兰的情况形成了强烈对比。 另外,即使到了苏联行将解体时,东乌克兰人也没有表现出积极的独立愿望。到1989年末,大部分乌克兰人也并不支持建立独立的乌克兰国家⑧。当时在顿巴斯虽然也发生了罢工,但工人的要求是提高工资、改善工作条件等经济方面的,他们对乌克兰人民争取改革运动(即“鲁赫”⑨)的一些代表是非常不信任的。1990年1月,“鲁赫”号召乌克兰人仿效波罗的海国家,手拉手组成人链进行抗议,结果,45万乌克兰人走上街头,汇聚到连接利沃夫和基辅的道路上,⑩但链条没有向东继续延伸。这说明东乌克兰人在当时仍倾向于与俄罗斯组成联盟,对独立运动并不支持。 在现今乌克兰的4600多万人口中,俄罗斯族占17.3%,人口约为800多万,他们大都集中在乌克兰东部和南部,并且许多人都在俄罗斯有亲戚。可以说,如果苏联不解体,那持续了300年的俄乌一体化还会以更高的水平在乌东、南部发展下去,但苏联的崩溃使得这一进程戛然而止。300年的俄罗斯化使俄语在乌克兰东部尤其是东南一些州的使用率为20%-50%。在1954年才划归乌克兰的克里米亚,俄罗斯人所占比例高达58.5%(2001年乌克兰人口普查数据),以俄语为母语的居民更是达到77%(2001年乌克兰人口普查数据)(11)。 独立以后,为了重建民族文化和国家认同,乌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大力推广乌克兰语,同时限制俄语的使用,这无疑削弱了俄罗斯文化的影响。我们看到,在独联体国家中,尽管乌克兰俄罗斯人最多,使用俄语的人口最多,但俄语却没有国家语言的地位。这种状况对于东、南部人,尤其是那些俄罗斯族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他们在心理上极不愿意用乌克兰语替代俄语。乌克兰政府去俄罗斯化的语言-文化政策,受到俄罗斯及乌国内相当一部分人的反对(12)。经过讲俄语居民多年的争取,乌克兰议会迟至2012年7月才通过了《国家语言政策基础法》。规定在俄罗斯族人不低于人口10%的地区,俄语具有地区语言(региональный язык)地位,这样的州在乌克兰27个州中有13个。对于乌克兰这样一个多民族构成的国家,政府应该认识到,“真正完整、和谐的民族国家应当是愿意形成一个统一的国族的所有民族共同缔造、共同拥有的国家,而不是一个民族单独缔造、单独拥有的国家。”(13)现实说明,东乌克兰的文化倾向影响着该地区居民的政治选择。如前文所述,在历次选举中,这些地区的民众多投票支持亲俄的地区党,可以说是地区党稳固的“票仓”。总之,历史-文化差异严重影响着东西部居民的政治选择。表1是一项对乌克兰西、中、南、东四个地区居民地缘政治选择的调查结果,从中可以看出,亲俄倾向自西向东递增,而亲欧倾向递减,明显表现出历史-文化差异的作用。 (二)西乌克兰人对俄罗斯的态度 18世纪末俄国合并第聂伯河西岸乌克兰(不包括乌最西部的加利西亚)后,波兰地主仍保留着庄园与地位,在官方机构中仍使用波兰语,甚至许多官员也还是波兰人,帝俄并未在这里实行俄罗斯化。直到1830年波兰起义后,俄国政府才意识到波兰民族意识的“危险性”(14),并开始在第聂伯河西岸的乌克兰推行俄罗斯化,但当时波兰人在西乌克兰的影响力已经根深蒂固。19世纪30年代,西乌克兰有四百多万乌克兰农奴和近十万人的特权阶层,即贵族和神职人员,其中大多数为小地主、大地主庄园的管家、土地承租人等,这些人几乎清一色是波兰人(15)。也就是说,尽管西乌克兰在当时已并入俄国50多年,但此地的管理阶层几乎仍是波兰人,这使得西乌克兰人的俄罗斯化并不明显。由于没有尽快确立俄罗斯文化对于西乌克兰人的优势,第聂伯河西岸的乌克兰人对俄罗斯的认同感至今没有东部强。 还有一种情况发生在19世纪60年代奥地利统治下的西乌克兰西部,即加利西亚地区。当时,这里的知识分子中出现了亲俄派,他们认为,奥地利正持续衰落,加利西亚总有一天会落入俄国之手。因此,和俄国结盟才是上策。19世纪中后期,在东加利西亚、布科维纳和外喀尔巴阡的乌克兰人中,曾经一度出现过一股不强的亲俄力量。例如,在1907年加利西亚地区的选举中,亲俄罗斯派曾获得2个席位(乌克兰政党赢得了22个席位),但他们毕竟是少数。 一战初期,俄军攻入乌克兰最西部,在加利西亚破坏乌克兰人的社会和文化,并将许多民族主义者流放西伯利亚,这使西乌人对俄罗斯的那一点好感完全消失。随着一战后乌克兰最西部归入波兰,波兰的反苏倾向又给予这里的乌克兰人很大影响。1939年,该地区被苏联吞并,由于苏联的错误政策,许多西乌克兰人在1941年欢迎德军的到来,希望能获得比苏联统治更好的境遇。1943年,有不少于7万的加利西亚青年进入德国党卫军的志愿军团“加利茨亚”(Галиция)。同时,一支为抗击苏军而组织的队伍——乌克兰起义军(UPA)也首先在沃伦成立。而在二战即将结束、苏军就要重返乌克兰最西部时,许多西乌克兰人跟随着德国人向西撤退。总之,两次世界大战使最西部的乌克兰人对俄罗斯的恶感急剧增加,再加上西乌克兰本身所处的西方文化环境与俄国完全不同,这些都使得现今许多最西部的乌克兰人对苏联-俄罗斯怀有一种仇恨和蔑视的心理。基辅和西乌克兰的各种民族主义政治家们认为,俄国和俄国人在文化上属于外国,在政治上则属于敌对一方,这种思想在加利西亚尤其明显(16)。在加利西亚,游行示威者常常打出“打倒莫斯科佬(Moskals,一种对俄罗斯人的蔑称)”、“从乌克兰的学校里清除俄语!”这类标语。西乌克兰最极端的反俄情绪则集中表现在2011年的二战纪念日上:5月9日,在利沃夫的卫国战争纪念碑前,当地民族主义分子撕毁了俄罗斯国旗、国徽以及花圈,并与老战士发生冲突。该市市长甚至称卫国战争老战士是“俄罗斯的法西斯”,这引起了俄罗斯官方的正式抗议。此事说明了该地区相当一部分人的政治情感取向。(17) 二战后,加利西亚地区(利沃夫、捷尔诺波尔等州)并入苏联,但并没有大量俄罗斯人移民到该地区,这使当地保留了乌克兰语的学校和媒体,并成为苏联境内“苏联色彩最淡”和“俄罗斯人最少和俄罗斯化最低”的地区。(18)总之,今天的西乌克兰西部是乌克兰最为欧化、同时也是对俄罗斯最不认同的地区;而东部那些与俄国经历了三百多年共同历史的乌克兰人则与此明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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