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澜的学术发展道路与学术风范(2)
二、《中国通史简编》的编撰 《中国通史简编》实际上是毛主席让范老写的。当时延安有两个研究室,一是政治研究室,负责人是陈伯达,一是历史研究室,负责人是范老。第一批做范老助手的有金灿然、尹达、叶蠖生、佟冬等,这些人解放后都是名人,成为某一方面的负责人。还有田家英,他帮助范老查书,人很聪明,很得范老喜欢。陈伯达也看重田家英,后来就把田从范老那里调到政治研究室,再后来就到毛主席那儿当秘书。田家英对范老恭敬得很,解放后,每年范老过生日,田家英都要请范老吃饭,表示祝寿。 《中国通史简编》最初是计划从远古一直写到“五四”运动,共三本。当时是写一本出一本,第三本没写完,范老就参加整风运动。第三本应该是《中国通史简编》的下册,后来改为《中国近代史》上册。这样就把一部书分为两部:一是《中国通史简编》第一册、第二册;一是《中国近代史》上册。《中国通史简编》是不断修订的,到了我们做他的助手时,就等于由范老重写了,最后的修订本就是大家看到的《中国通史简编》四本书。解放初期,还有过一次小修订,这个修订本我曾见过,华东出版的,一大厚册。这次修订的助手有荣孟源、漆侠等。荣孟源已去世,漆侠同志现任河北大学教授。 最后一次修订的助手阵容很强。唐代部分的助手是金毓黻(二级教授),金早就认识范老,他也是北京大学毕业的。解放初,金在北京大学主持一个民国史研究室,与近代史所研究的范围密切相关,后来,就并到近代史所,金就过来了,过来不久去世,由我做范老唐代部分的助手了。宋代部分的助手是聂崇岐(三级教授),王崇武(三级教授)是明代部分的助手,他们都有很高的学术地位,愿意给范老当助手。可惜也都不久去世了。除了上面三个,还有两个搞少数民族的助手,一个是搞北方少数民族的叫余元安,他研究突厥史、蒙古史,北京大学的兼职教授,四十多岁就去世了。搞南方少数民族的是王忠,研究南诏史、吐蕃史,他原不懂藏文,范老专门派他去西藏学藏文,并约定学好了藏文再回来做助手。后来这两人都成了专家。佛教方面的助手叫张遵骝。辽金元部分的助手是蔡美彪同志。张遵骝、王忠都去世了,我因家在南方也回南方工作了,由蔡美彪同志主持完成《中国通史》。作为同事,我对他继承范老遗志,表示敬佩。但有一点要指出,范老去世后出版的六本《中国通史》,在时间上和范老的四本《中国通史简编》接上去了,但后六本不代表范老的观点,因为后来参加编写的人与范老未接触过。所以我写文章,前四本仍引用《中国通史简编》,表示不忘师恩。 《中国通史简编》是公认的第一部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系统论述中国历史的专著。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国历史的,在范老之前和同时都有,如郭沫若、吕振羽,但完整地、系统地用马克思主义写出中国通史的,范老是第一人。他的《中国近代史》(上册)更是近代史研究的开山辟道之作。范老在延安写《中国通史简编》时,因缺乏集体写作的经验,助手起草的稿子,随意性很大,如需要略写的部分,却写了几万字;而应详写的部分,只写了几千字,所以不甚合用。范老索性自己重写,但书出版时,还是提到助手们的名字。当时延安条件很艰苦,纸张紧张,范老从此养成爱惜纸张的习惯。解放后在北京修改《中国通史简编》时,条件好了,但范老爱惜纸张的习惯不变。我看他的初稿,都是用开会的请柬、信封、香烟盒等的背面写的,然后抄在白纸上。范老的著述态度极其严肃认真,每写一句,都要仔细斟酌,感到写得不好,就撕掉重写。他的夫人戴冠芳曾笑他说,抽了那么多烟,费了那么多劲,好不容易写出来,又一笔划掉,坐在一旁看的人,都觉得真可惜呀。可以说,《中国通史简编》一字一句都熔铸了范老的心血,不是摇笔即来的。范老经过反复修改的稿子,由抄写员誊写在稿纸上,装订起来,交助手传阅、提意见。 1964年春天,范老生病,住在北京医院,而《中国通史简编》第四册最后一章还缺两节。范老让我起草“唐朝的史学、科学、艺术”一节,让蔡美彪同志起草“唐代长安”一节。在医院中,我问范老,唐代文化方方面面很多,主要抓哪些问题?他躺在病床上,向我口授了这一部分的核心思想。如他说,史学方面要把唐朝官修史书成为制度写进去。唐以前也有过官修史书,但没有成为制度。从唐代开始,每一新建的朝代都要修前朝史书,这样就使中国史书前后相继,完整地保存下来了。官修史书有很多好处,资料较齐全,各种人才都可以集中在一起,特别是天文、历法方面的人才难找,这是私人修史不易解决的。当然,官修史书也有局限性,但毕竟利大于弊。范老还让我重点介绍两部史学专著:《史通》和《通典》。关于《史通》,范老让我重点写“直笔”,因为直笔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当时还有一个背景,赫鲁晓夫一上台就窜改苏共历史,所以范老要我重点写《史通》的直笔,说中国历史上的优秀史家不畏强暴,抵制曲笔,置生命于不顾。由此也可以看出范老著书的微言大义。又如关于唐朝的艺术,范老说要强调颜字。范老认为,中国书法史上有两个人最值得重视,那就是王羲之和颜真卿。唐初因为唐太宗的提倡,王羲之的书法成为正宗。到了颜真卿,书法风格为之一变。王羲之的字是魏晋清谈的产物,风流潇洒,非常漂亮。而颜真卿所处的时代是强盛的唐朝,颜书方严正大,正反映了盛唐气象。此外,范老还要我注意壁画、雕塑的胖女,韩干画的大马,这些都反映盛唐气象。写艺术史的人很多,象范老这样从时代特征、时代精神、时代风貌去把握艺术史的发展,是不多见的。 范老对我们写的初稿,看得十分仔细,改得恰当、妥帖,使我们受益不浅。范老让我起草《中国通史简编》第三编第七章“简短的结论”。最后一段,是范老亲自写上去的:“各种文化必然要取长补短,相互交流。娶妻必娶异姓,男女同姓,其生不繁。文化交流也是一样,所以文化交流愈广泛,发展也愈益充分。文化输出国不可自骄,文明输入国不必自卑,某一国文化为别一国所吸收,这种输入品即为吸收者所拥有。譬如人吃猪肉,消化后变成人的血肉,谁能怀疑吃猪肉的人,他的血肉是猪的血肉而不是人的呢?”两个非常风趣幽默而生动的比喻,引人入胜,对文化专制主义是深刻有力的批判。改革开放以后,很多人引用过范老的这一段话,而在文革前夕“左”倾思想泛滥的时候,范老讲出这样富有哲理的精彩的话,是很有针对性的,难能可贵的。 范老在《中国通史简编》中有不少有深意有哲理的话,这也可以称为“史谏”。如范老在评价了贞观时期的文治武功后,又写了一段话:“唐太宗总结历史上各朝特别是隋朝的统治经验,作《帝范》十二篇,传授给继承人唐高宗。……他对唐高宗……又说:‘你应当学古代圣王。象我这样,做过不少烦劳民众的事,说不上尽善尽美,是不足为法的。我功大过小,所以还能保持大业。你没有我的功劳却承受我的富贵,竭力学好,也只能得个平安,如果骄懒奢侈,那就连生命也保不住。要建立一个国家,成功很艰难,破败却很容易;要保持一个帝位,失去很容易,稳固却很艰难。你得爱惜啊!你得谨慎啊!’”范老郑重地写出唐太宗的这些话,也是富有深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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