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澜的学术发展道路与学术风范(3)
范老对李泌的评价也值得注意。“李泌是唐中期特殊环境中产生出来的特殊人物。”对中唐政治的贡献很大。这个人很怪,公开地学神仙。范老认为李泌是故意这样做。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的统治摇摇欲坠,而肃宗、代宗,德宗都是昏庸猜忌之主,好多功臣、宰相如刘晏、杨炎都被杀掉了。李泌“以世外之人自居”--用“智术”和皇帝保持着一种特殊的关系,能进能退,进则辅助皇帝,退则上山修道。范老认为李泌是“封建时代表现非常特殊的忠臣和智士”。范老对冯道的批判更是富有深刻的哲理,冯道是五代时期的“特产”,是“官僚”的最高典型。在五代那样纷乱时代里,他能历事数朝,长享富贵,“他尤其擅长的手段是揣度胜败,估量强弱,舍弃败弱,奉迎胜强,按照时机做来,不过早也不过迟,被舍弃者来不及怨恨,被奉迎者正适合需要。”他自称“长乐老”,曾写过一篇《长乐老自叙》,记叙自己历事四朝及契丹所得的勋阶官爵以为荣,被欧阳修称为“无廉耻者”。范老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说:“想到冯道,就会想到官僚是多么可憎的腐朽物。”范老对李泌、冯道两个人的褒贬,十分鲜明,值得我们深思和品味。 范老的《中国通史简编》对于运用马克思主义来研究中国几千年历史有开山辟道之功。它教育了广大干部和群众,教育了几代人。今天的离退休干部一代人,大都读过延安版的《简编》,中年、青年人大都读过解放后的修订本。毛主席对范老的史学成就有充分的肯定。在“文革”搞得正猛烈的日子里,1968年7月, 毛主席还派李讷到范老的住所传话,对范老说,中国需要一部通史,在没有新的写法以前,还是按照你原来的写法写下去,通史不光是古代近代,还要包括现代。(大意)这对范老是巨大的鼓舞! 三、严谨求真 砥柱中流 范老治学严谨、求真的科学态度,堪称是老一辈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留给我们的珍贵思想财富,对我们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 当时,我除了帮范老撰写《中国通史简编》外,还有两件事情,直到今天仍记忆犹新,一件是关于《胡笳十八拍》的真伪问题,一件是关于《兰亭序》的真伪问题。当时郭老写了一个戏,就是《蔡文姬》,于是有两派意见,一派以郭老为代表,认为《胡笳十八拍》是蔡琰所作。而范老认为《悲愤诗》、《胡笳十八拍》都是伪作,但由于他在古代史分期上与郭老意见不一致,有争论,在这个问题上,不便写文章,就让我写一篇文章,表述这个观点。我按照范老的指示,从《悲愤诗》入手,进而论及《胡笳十八拍》。写这篇文章,自始至终得到范老的关注,文章写成后,题目是《谈蔡琰作品的真伪问题》,由范老推荐给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收入《胡笳十八拍讨论集》。范老指导我不要从艺术风格上去考辨蔡琰作品的真伪,因为对于艺术风格是见仁见智,每个人都可有不同的理解,要从历史事实上去证明,因为历史事实是不能违背的。如《悲愤诗》中有两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这不符合蔡琰家庭的情况,因为当时蔡邕有过继的后嗣,蔡琰有一个姐妹嫁给羊道,生女羊徽瑜(西晋的景献羊皇后)。这就不是“家人尽”,也不是“无中外”。原先我在初稿中是说“蔡琰还有一个姐妹”,在二稿时改为“蔡琰还有一个妹妹”,范老就问我有没有根据,我说是推测。范老说不要改。可见范老指导得多么具体、细致。近年《文史知识》介绍《胡笳十八拍》讨论情况时,引用我这篇文章的观点。 关于《兰亭序》的真伪问题,郭老认为是假的,不仅字是假的,文也是假的,作假者是唐太宗和魏征等。范老不赞成郭老的观点,他认为魏晋时期讲究清谈,书法、文章都风流潇洒,王羲之的书法和《世说新语》都是魏晋时代清谈的产物,要从时代的大氛围来看待这个问题。因为一个时代的文学、艺术有它特定的环境氛围。王羲之的字在当时的北方不能产生,在唐朝也不能产生,因为没有这样的氛围当然也造不出这样的“伪作”。郭老单纯依靠几方出土的碑刻是不够的。我问范老,是不是写一篇文章?范老说不写,因为当时郭老的观点还得到康生、陈伯达的支持。所以这篇文章就没有写。我在章士钊家里看到过一封信,是毛主席写给章士钊的,大意是说,《兰亭序》的争论是必要的,我当说服沫若、康生、伯达诸同志,让高二适先生一文公诸于世。因为章士钊也不赞成郭老的观点,他的学生高二适写了文章,说明《兰亭序》是真的,由章士钊转给毛主席看,所以毛主席回了这封信。既然毛主席主张发表这篇文章,而时间紧,来不及排版,就将高二适的文章影印登在《文物》上,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范老是从时代的氛围,文化的特征来看问题,是从宏观看问题的。 《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收集范老的文章似乎还不够。我要特别说明,在“左”倾思想盛行时,范老在私下里是抵制“左”倾思想的中流砥柱。1958年以后,浮夸风也严重影响学术界,写文章不讲材料,空谈马克思、恩格斯。范老反对这样的学风,所以写了一篇文章《反对放空炮》,发表在《历史研究》1961年第三期上。但集子里没有收,这篇是非收不可的,因为这和实事求是的学风很有关系。(大意)范老讲话、写文章很风趣,当时海峡两岸局势紧张,那一次正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开会,他说打炮要有炮弹,不能放空炮,搞历史研究,写文章要注重材料。我认为,范老在当时极“左”思潮很盛的情况下能够提出今天看来仍能站得住脚的一些见解,这是要大力表彰的,这就是邓小平同志提倡的实事求是。小平同志说,学毛泽东思想要学习他的体系,不要抓住一、二句话。范老在当时说学马列主义要“神似”。范老讲话的精神实质是和小平同志一样的,不过范老用的是学术语言,小平同志用的是政治语言。他看到当时学马列主义是贴标签,是“貌似”,所以就提倡“神似”,领会其精神实质。范老晚年是党中央委员,参加党中央的会议,了解很多情况,政治水平高,发表文章,绝非寻常,我们今天有义务把它都找出来,让它与广大读者见面。除了《反对放空炮》一文外,我看过一份范老在人民大学作的报告。他在报告中讲,为什么不能完全打倒帝王将相,不能打破王朝体系。他说,有人是“二打”,我是“二保”。他说我有三大理由,一、王朝体系是客观存在。二、王朝体系是一个时代的象征。(譬如我们一提起唐朝,就知道这是一个盛大的朝代、繁荣的朝代;提到五代,则是个分裂的朝代、天下大乱的朝代,这是公元纪年无法替代的)。三、我们大家都信仰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写《印度史编年稿》用的就是王朝体系,我们是马克思小而又小的学生,怎么能不敢用王朝体系呢?所以“文化大革命”时说的“祖师爷”就是指范老,陈伯达之流的阴谋是要把“祖师爷”也揪出来,因为当时近代史所两位副所长已经揪出来了。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对范老讲,范文澜同志,现在有人要打倒你,我不打倒你。(大意)所以,范老在“文革”中是毛主席“保”了的。 范老说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人,同时他也承认帝王将相的作用。他说,我们要承认帝王将相的作用,一个好的帝王将相,顺应时代的潮流,能够推动历史的发展;不好的帝王将相,逆历史潮流而动,阻碍历史的发展。我们要承认帝王将相对历史发展有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的作用,对他们有公平的估价,有几分就是几分,要使他们从棺材里爬出来都没有意见。这说明范老既承认历史的主人是人民群众,同时也承认杰出人物的历史作用。范老对历史上爱国主义的阐释也是非常高明的。他认为,古代中国“被统治阶级爱祖国也爱及国家和君主,统治阶级中某些人爱国家和君主也爱及祖国,只要归根是有利于祖国和人民,他们的行动都值得尊崇”。他运用马列主义是实事求是的,按照斯大林的观点,要到资本主义时期才能形成民族,而范老讲中国的历史特殊,没到资本主义就形成了民族,当时谁敢讲这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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