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考证之功,贵自得之学(2)
考证是研究历史的一种方法,其目的是为了求真,从而使人们信其所信,疑其所疑。这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赵先生在继承和发扬这一优良传统方面,一丝不苟,甚至可以说是竭尽心力的。1987年,赵先生出版了他的一本论集《古史考辨》。此书汇辑了赵先生在20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所写的有关中国古史研究的26篇论文,其内容所涉及的范围,上起氏族社会,下迄明清史事,以及有关的重要历史文献。从“辨析”到“考辨”,反映了作者的旨趣和追求,也反映了作者的治学风格和特色。刘家和教授曾撰文阐发赵先生的古史研究与求真精神,文中特举《古史考辨》中的《〈左传〉编撰考》(上下)、《说〈尚书·金縢〉篇》二文,申述赵先生对于文献的考辨之精细;又举同书中的《“明保”与“保”考辨》、《明末农民战争史事丛考》二文,申述赵先生对于史事的考辨之缜密,可谓闳中肆外之论,读来深受启迪[4]。这里,我想就《古史考辨》中的另一篇论文《司马迁生年考辨》,讲一点读后的认识,用以说明我对赵先生考证之功和求真精神的理解。关于司马迁的生年,是近七八十年来人们争论得较多的一个问题。对此,主要有二说:一说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年), 一说司马迁生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赵先生主建元六年说, 他在文中首先论证“司马迁生于建元六年说”的正确,其证据有三:一是《索隐》引《博物志》所说“太史令,茂陵显武里大夫司马迁,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认为这是“最好的、无可辩驳的证据”。二是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的“二十而南游江、淮……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赵先生据《集解》引“徐广曰”加以辨析,认为南游归来当在元鼎二、三年间。三是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说“仆赖先人绪业,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赵先生认为此书作于征和二年(前91年),不是如王国维所说作于太始四年(前93年)。根据这三条考证,作者得到如下的结论: 这三条根据,第一条是司马迁的户籍,是当时的官方文书,第二、三条是司马迁自己写的东西,这都是最原始的材料,价值最高。这三条材料合起来看,最能说明问题,那就是只有取司马迁生于建元六年说才能与三条都合(参看附表)。如取景帝中元五年说,三条都不合。主张景帝中元五年说的,对这三条的解释,虽尽力牵合,但上述不合之处,是无法弥缝的,因此证明建元六年说是完全正确的[2](P225-229)。按一般道理来讲,论证至此也足以自成一说了。但作者并不满足于此,又进而写了“司马迁生于景帝中元五年说辨”,提出两条证据,证明此说之“不能成立”。作者还于文后列出“司马迁行年新旧对照表”,进一步证明司马迁“生于建元六年说之不可易”[3](P1-2)。作者从正反两个方面对司马迁生年作了论证,其认真与严谨,自不待言。当然,关于司马迁生年之二说,可能还会争论下去,但赵先生此文,显然是大大加重了建元六年说的分量。由此我们不仅进一步领略到赵先生的治史风格,而且也进一步窥见到赵先生的考证方法。 史学的魅力,因得考证之功而益彰。但是,考证毕竟是烦难而艰巨的。如关于武王克商之年的探讨,是20世纪许多历史学者、考古学者、天文学者所关注的。对于这个问题的研究,赵先生倾注了许多心血。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末,他先后发表了《从天象上推断武王伐纣之年》[5]、《说〈逸周书·世俘〉篇并拟武王伐纣日程表》[6]、《武王克商与周初年代的再探索》[7]、《关于周初年代的几个问题》[8]、《武王克商与西周诸王年代考》[9]、《夏商周年代考》[10]等文, 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影响。其中《武王克商与西周诸王年代考》被收入“夏商周断代工程丛书”之一《武王克商之年研究》[11](P488-489)。 值得注意的是,在探讨这个问题的过程中,赵先生再一次把传统的考证方法推进到一个新的水平。他不仅把文献资料和考古成果结合起来,而且把文献资料、考古资料和天文学研究成果结合起来。赵先生曾不只一次地对我谈到他和天文学家共同研究的情况和计划,他那种真诚、执着和自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里,还有一点也是值得注意的,即历史考证与求真精神是一个不断追求的过程,在这个追求过程中,研究者自身要有否定成说、修正错误的勇气。赵先生关于武王克商之年的研究,反映出他在这方面的风范。1979年, 他在《从天象上推断武王代纣之年》一文中, 提出公元前1057年说。后经反复研究,在1994年发表的《武王克商与西周诸王年代考》一文中,提出公元前1045年说。这种实事求是、不断探索的精神,在学术研究中是非常重要的。为了求真,不仅敢于批评他人的失误,也应敢于纠正自己的成说。在这方面,研究者本人同他人应是平等的地位。这不仅仅关乎到学人的个人风范,更重要的是关乎到一个时代的学术风尚。赵先生关于武王克商年代之探讨的过程,在求真精神和学术风格上,都给予我们许多启示。 赵先生治史以考证见长,其成就与创获多关于中国古史领域。我限于学力和识见,不能概括其全貌,也难得窥见其精髓,只是就我现在所认识到的很少的一部分,说说我学习后的一点浅见。这使我感到愧对先生。最后,我想着重指出的是,赵先生的重考证之功,不只是贯穿于他的具体的历史研究之中,而且还把历史考证方法上升到理论认识的层面上来,使其具有普遍的方法论的意义。这集中地反映在赵先生所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作者在此书的第四章“论考证”中,阐述了“做考证工作的几个步骤”、“如何进行考证工作”、“历史考证释疑”等问题。关于“如何进行考证工作”,作者从八个方面作了概括:“一是搞考证要尽可能多地搜集资料;二是做考证工作应尽可能找第一手材料,不能以抄录第二、三手材料为满足,否则很容易致误;三是伪书既经前人鉴定作了断案,一定不要引用,作为证据;四是我国史书中的错误,有的是比较明显的,有的是不容易发现的,因此读书时必须细心,才能避免讹误;五是不要用很晚出的书里的材料来解释古代的历史和古礼;六是不要牵强附会,曲解材料,特别是不要滥用同音假借的办法;七是有人为了政治上的斗争,假借学术上的考证之名,只凭自己的主观想象,提出新的解释,而不要坚持可靠的证据,虽可蒙骗于一时,假象终会被拆穿;八是做考证要十分小心谨慎,不要轻易下结论,应如朱熹所说,像‘老吏断狱’一样,决不能草率从事”[12](P138-155)。 此书还有附录10篇,是清人汪中、崔述、钱大昕,以及近人梁启超、王国维、陈垣等的考证之作举例。在考证之学已不大为人们所重视的今天,赵先生不考虑触犯世风的忌讳,力陈考证的重要和考证的做法,其志可谓壮矣,其意可谓深矣。历史研究需要理论的指导,历史研究也离不开考证的功底。作者指出:“考证是历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一般说来,考证学不等于史学,研究历史也不一定都要搞考证,但它往往是历史研究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13](P166)。诚哉斯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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