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戈金的文章中,提到了目前各种视频与音频技术的运用所导致的文字向“超文本 ”迈进的趋势,这确实已是可以预见到的前景,在不远的将来,最新的技术发展会与古 老的口传文化相结合,人类以文字为主要的文化传承方式,也会由其他更好的方式取代 ,文字“一统天下”的局面终将被打破,如今口述史面临的各种困扰也将不再成为问题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目前的史学家就只能束手无策、无所作为。作为一种“向后看” 的学科,史家的研究主体,毕竟是文献占据霸权的那段时期,而史家之所长,是对文献 的征引与钩沉,文献之于口述,也正因此而具有了其他任何方法所不具备的长处。首先 ,如刘小萌所言,口述是流动的,一次性的,同样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场合, 面对不同的采访者,他的口述会衍化出不同的版本。文献却是稳定的,人们常说“白纸 黑字,铁证如山”,即是指其一旦形诸文字,便无法再否定、再推翻。与人类学家不同 的是,史家做口述时,无论从上至下还是从下至上,他们更感兴趣和更愿选择的,总是 那些有文字记载的人群,这就具备了以稳定的文献与流动的口述相参证的条件。史家讲 究的是校勘辨误,这当然是就文献与文献之间的互证而言;如果再跨越一步,便是王国 维提出的“二重证据法”,讲的是以考古发掘的文物与文献的互相参证,其说早已为学 界承认并推重;而将口述与文献互参,不仅仅与“二重证据法”在方法论上有一脉相承 之迹,可以纠正受访者无意识的记忆失误,如因日久年深记错时间、地点和事件一类, 更为重要的是,二者互参,可以以文献为据,来分辨哪些是受访者在此基础上有意虚构 出来的东西,而对这种虚构本身的研究,包括受访者何以要进行虚构,在这种虚构之后 又隐藏着什么样的历史背景与社会心态等等,往往是研究者最感兴味、研究也最有价值 之处,这便比“二重证据法”又跨越了一步。所以,对于口述而言,文献是必不可少的 基础和参照物。没有比较和参照,就谈不上研究,没有这样一个基础,研究也就无法深 入,这本是不言而喻的道理。其他学科的学者面对浩如烟海的古籍,很难有进行艰苦烦 琐的爬梳考据的耐心和能力,而这却正是史家最见功力之处。 以稳定与流动相参照,只体现了文献价值的一个方面,以“点”与“面”相参照,恐 怕是文献更重要的功能。口述的对象是一个个的个人,他(她)所谈的经历与往事,不可 能与他(她)所生活的大背景毫无关联,也不可能互无影响。举例来说,我们曾在辽东盖 州一带农村做过多次访谈,最早迁居此地的“老户”谈及自己家族的历史时,虽然有各 自不同的故事和感受,但对于祖居地和迁居辽东一事的记忆,乃至有关迁居的传说却都 大同小异,这说明他们曾是一批经历过同样事件并具有某种共同身份的人。为了探究这 些人迁居辽东的原因、准确时间尤其是到辽之后的确切身份,我们翻阅了大量文献,包 括官私文书、档案和家谱、碑文,才最终判定这是一个在清朝官书中从未被明确记载过 的人群,他们于清顺治朝从山东迁移辽东,并被清朝统治者纳入八旗组织之内,虽然成 为旗人也享有过旗人的诸多特权,却也保留了不少山东汉人的习俗,尤为有意思的是, 他们始终未完全与满族认同,而自称为“随旗人”,辛亥革命之后,绝大多数又回归于 汉族之中。这个人群在东北近代政治舞台上曾产生过巨大影响,却为研究清代迄至近代 东北历史的学界所忽视。如果我们不亲临其地,不曾到一个个村落去从事口述访谈,就 不会对辽东这一移民群体的存在和民族认同有具体的认识,而如果仅仅停留在这种访谈 上而不再从文献中做艰苦的求索,这些访谈就只是漫漶散乱的一团乱麻,从中找不到学 术上的意义。[2]同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老北京人对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一 事,无不具有异乎寻常的深刻记忆,但旗人后裔与汉人和回民对此的述说,却存在很大 差异,如果我们不了解那个特定时代的历史背景,不了解清朝统治者的少数民族身份和 生活于八旗社会中的旗人特点,对这些差异就无法理解和做出正确的解释,而对于这种 大的历史背景的把握,又不可能离开当时的文字记录。总之,当我们把以个人为主的口 述看作是“点”,将文献记载的历史背景看作是“面”时,置于大事件之中的小角色的 感受,才会变得饶有兴味和深具学术价值。所以我认为,这是文献之于口述史的不可替 代的功用。 这话当然是有限定的,在没有文字文本的时期和地域,也许同样可以做口述史,完全 不依赖于文字文本的口述史作品,现在有,将来也一定还会存在。但是在有文献记载的 历史时期和地域,如果研究者对文献还是根本不予理会,则其成果肯定不会精彩。在这 样前提下所作的口述,不仅不可以抛弃文献、看轻文献,反而需要更深厚的文献功底和 辨析史料的能力。正因为有文献的介入,口述历史才有可能从其他的口述传统中分离出 来而别具一格,换句话说,将文献与口述相结合的口述史,是区别于人类学、民俗学的 口述传统的主要特征。 在这次笔谈开始之前,为了借鉴国外口述史学界的成果,也为使议题集中而不致流于 无的放矢的空谈,曾由胡鸿保选择了一些专论口述的学术著作,以供大家传阅。其中包 括《口述史读本》(Robert Perks & Alistair Thomson(eds.)The Oral History Reader.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8)中的部分片断和美国口述史学家史特斯· 特凯尔(Studs Terkel)的《艰难时世:大萧条时期的口述史研究》(Hard times:An Oral History of the Great Depression,Panthron Books,1970)等,为便于读者参阅 ,今由韩俊红与贺小燕节选有关内容编译成中文,经由纳日碧力戈、胡鸿保两位先生审 校之后作为相关链接附刊于本栏目之后。 此次讨论采取的是各人将稿件写好之后再互相传阅的方式,没有面对面交流,所以各 篇文章所用术语不免有些歧异,因尊重作者原意起见,均未加统一修改,特作说明。 由于杂志编排的缘故,这里不得不把本来并不存在主从、前后关系的几篇文章,排出 一个线性的次序,我想不妨借用孙庆忠先生文中所戏言的从文到史,即从“生”到“熟 ”的说法,将纳日碧力戈那篇论述从“史前民族”直至如今“文明社会”无不存在的民 间口述文化的《作为操演的民间口述和作为行动的社会记忆》一文作为篇首,而将史学 家刘小萌比较知青口述与文献短长的文章压轴,这也可以理解为是将主要讲“口传”的 文章作为一端,将也同时强调文献的文章作为另一端,其他诸篇,则依次排列在两端之 间。但愿这样的编排能给读者展示出从“生”转“熟”的线索。至于文章的撰写者个人 的写作风格和观点,自有不同甚至抵牾之处,但希望大家都来关注口述史,则是我们共 同的心愿。 原文参考文献: [1]口述与文字:谁能反映历史真相[N].光明日报,2002-07-18. [2]定宜庄,郭松义,李中清,康文林。辽东移民中的旗人社会:历史文献、人口统计 与田野调查[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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