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思想和独立之精神。”陈寅恪的这句话现在已经给讲得有点滥了,甚至连一些趋炎附势之徒也常以此来自我标榜。说易行难,学者的“傲”,说白了就体现在他立身处世的现实取舍。 “智慧与权力两者不可得兼,宁舍权力而取智慧,因为权力是临时的,智慧是永恒的。”取舍之间,操守自见。当然追求永恒往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权力最难容忍的就是对权力的蔑视,而“智慧”即使无意,也难免让“权力”感到如芒刺在背。思想的锋芒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刺向权力的同时更易伤及思想者自身,“先行一步,便是异端。”“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列子·说符》)批判的武器往往会遭到武器的批判,这似乎是思想者的宿命,也正是思想的力量所在。 “什么叫知识分子?应该说他们是站起来思考着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傲”。从司马迁到陈寅恪,这种“傲”如长虹贯天。从秦始皇到“四人帮”,他们要“杀”的也正是这股“傲”气。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也,“穷”未必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末路,这种“傲”气的“代谢”则无疑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 自吹自擂,得志猖狂,不是傲,只是霸,霸的背后是虚。据说陈先生曾不无幽默地调侃:“军阀,军阀,有‘军’才能称‘阀’。如今的学阀,没‘学’,照样也能称‘阀’。”黄钟弃毁,瓦釜雷鸣,幽默的语气下隐含着对这种怪状的愤懑。瞧瞧满校园的大师博导,看看学术圈的一地鸡毛,泉下有知,先生又当作何浮想?其实先生对虚假繁荣背后的学术贫困早有预见:“把不配当副教授的人拉成了教授,教授的队伍壮大了,但在壮大中包含着贫困,这种贫困更可耻。”虽道可耻,这种“贫困”毕竟有其凝聚力,不愁没人趋之若鹜。不知这种现象算不算返祖遗传,百年前的一位狂人就曾说过:“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士不知耻,为国家之大耻。”(龚自珍《明良论》) 鸿篇未尽,撒手人寰,先生不是没有他的遗憾。但较之坊间那些光鲜的“鸿篇巨制”,学术的天平必然倾向薄薄的《浮想录》。历史研究本来是复杂的脑力劳动,看着一套套“巨著”竞相问世,简直怀疑从何时起做学问已经沦为简单的体力劳动。一年年的项目招标,一件件的工程发包,搞研究蜕变为“掼砖头”“砌长城”,谈什么智与神,只看到笨而蠢。汤因比曾将《剑桥史》讥讽为工业化的产物。确实,从古到今,一流的杰作几乎无不出自作者的匠心独运,而“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钱锺书)。 “历史学看来是探索过去,实际上应该是为了现在与未来。”身为历史学家,在探究近代社会新陈代谢的同时,陈先生的另一只眼睛始终紧盯着现实世界的风雨变幻,关注着新旧博弈的未来走向。《浮想录》的字里行间浮现着一个仁者的家国之忧和天下之责。先生的理想是“以史经世”,从某种角度看,他的史论就是政论,这种以史学为底蕴的政治见解,自有其独特的价值。它不是邀名干禄的治安策,而是催人猛醒的解蒙药,影响所及何止一代学子,“作者把思想变成语言,读者把语言变为思想”。从而在新陈代谢的潮去潮来中留下了自己的印痕。 《浮想录》,寥寥数语,薄薄一册,但它何止是十年心事的随想随录,分明是一生治史的心得总汇。它称不上鸿篇巨制,也没有唬人的框架体系,但字字句句都让人感受到思想的穿透力。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几回读罢,掩卷难眠。 “人物隔代,思想长流。”先生所以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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