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福成的本末观也有其特点。1872年,他在送陈兰彬带幼童赴美留学时写有赠言:“中国所长,则在秉礼守义,三纲五常,犁然罔,盖诸国之不逮亦远矣。为今之计,莫若勤修政教,而辅之以自强之术。其要在夺彼所长,益吾之短,并审彼所短,用吾之长。中国之变,庶几稍有瘳乎?”(13)中国之所长在“秉礼守义,三纲五常”,这当然是本;西方之所长在“自强之术”,以此为辅,这当然是末。那么,“政教”是本还是末呢?恐怕没有以“政教”为末之理。既以“政教”为本。而提出要“勤修”,这就话里有话了。几年后,薛福成在一封答友人书中便说明了为什么要“勤修政教”的原因。他写道:“乌乎!中国不图自强,何以善其后?夫今日中国之政事,非成例不能行也,人才非资格不能进也。士大夫方敝敝焉为无益之学,以耗其日力,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习,一闻非常之议,则群骇以为狂,拘挛粉饰,靡有所届。而彼诸国则法简令严,其决机趋事,如鸷之发。如是而外国日强,中国日弱,非偶然也。”(14)通过中西政教的对比,他认识到,中国之日趋衰弱,不仅在末的方面不如外国,更重要的是在本的方面也不如外国,所以提出非“勤修政教”不可。这就直接涉及一个在当时非常敏感的问题:“本”能不能变?在薛福成看来,不仅“末”可以变,“本”也是可以变的,起码“本”的某些部分是可以变的而且非变不可。在当时发表这样的观点,是洋务派无法望其项背的。尤为可贵的是,他长期坚持这一观点而不变,直到1890年还重申道:“居今世而图立国之本,虽伊、吕复出,管、葛复生,谓可勿致意于枪之灵、炮之猛、舰之精、台之坚,吾不信也。若夫修内政,厚民生,濬财源,励人才,则又筹此数者之本原也。”(15)进一步强调“修内政”,认为这才是立国的本中之本。 王韬是一位重要的“中本西末”论者。其基本观点是:本末并行,由本及末。他说:“治天下者,当立其本,而不徒整顿其末。”(16)“盖洋务之要,首在借法自强,非由练兵士、整边防、讲火器、制舟舰以竭其长,终不能与泰西诸国并驾而齐驱。顾此其外焉者也,所谓末也。至内焉者,仍当我中国之政治,所谓本也。其大者亦惟是肃官常、端士习、厚风俗、正人心而已。两者并行,固已纲举而目张。而无如今日所谓末者徒袭其皮毛,所谓本者绝未见其有所整顿。”指出:“由本以治末,洋务之纲领也。欲明洋务必自此始。”(17)其结论是:“治末必以本始。”(18)王韬认为,本是事物的内因,所谓“内焉者”;末是事物的外因,所谓“外焉者”。因此,治国固然要本末兼行,但必须“由本以治末”,“治末必以本始”。 王韬的这种本末观,是根据他的道器论推衍而来。他在为郑观应《盛世危言》一书所写的跋中指出:“诚使孔子生于今日,其于西国舟车、枪炮、机器之制,亦必有所取焉。器则取诸西国,道则备自当躬。盖万世而不变者,孔子之道也。孔子之道,儒道也,亦人道也。道不自孔子始,而道赖孔子以明。”(19)但是,道与器,二者又不可不分轩轾。他认为,轮船、火器、机器等等,“西人即不从而指导之,华人亦自必竭其心思材力,以专注乎此。虽然,此皆器也,而非道也,不得谓治国平天下之本也。”(20)因为“形而上者,中国也,以道胜;形而下者,西人也,以器胜。如徒颂西人,而贬己所守,未窥为治之本原者也。”(21)那么,究竟如何办理呢?回答是:“西学西法非不可用,但当与我相辅而行之而已。《书》有之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故治民,本也;仿效西法,其末也。西国以所以讲强兵富国者,率以尚器为先。惟是用器者人也,有器而无人,器亦虚设耳。”(22)他从以“治民”为本论到人与器的关系,确实是相当精辟的。从而认识到,本与末的关系,是一种主导与从属的关系。这样,他自然会得出“由本以治末”、“治末必以本始”的结论了。 王韬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并不死守“治末必以本始”这个结论。他似乎看出了本和末的地位在一定的条件下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故称:“道不能即通,则假器以通之。火轮、舟车皆所以载道以行者也。”(23)就是说,在“道不能即通”的条件下,就应该“假器以通”,治末就要先于治本了。 继郭嵩焘、薛福成、王韬之后,郑观应成为“中本西末”论的主要代表人物。他也主张:“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专门写了一篇《道器》,用道器论的观点来考察中学与西学的关系。他说:“孔氏云:‘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既曰物有本末,岂不以道为之本,器为之末乎?又曰事有始终,岂不以道开其始,而器成其终乎?”道为本,开其始。故其“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中国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以来,列圣相传之达道,而孔子述之以教天下万世者也。”器为末,成其终。固又指出:“道弥纶宇宙,涵盖古今,成人成物,生天生地,岂后天形器之学所可等量而观!”那么,中西差在哪里呢?基于以上论述,他认为:“盖我务其本,彼逐其末;我晰其精,彼得其粗;我穷事物之理,彼研万物之质……于是我堕于虚,彼征诸实。”在这里,他看到了中国的弊病是“堕于虚”,西洋的长处是“征诸实”。但是,他认为,道与器,本与末,虚与实,既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即所谓“虚中有实,实者道也;实中有虚,虚者器也。合之则本末兼赅,分之乃放卷无具。”(24)了解了道与器、本与末、虚与实的对立统一关系,才能正确理解“实者道也”、“虚者器也”二语的确切含义。对此,陈炽在为《盛世危言》所写的序中用“道之中有器焉”、“器存而道亦寓焉”(25)二语以概括之,可谓得郑观应道器论和本末观之精髓了。 郑观应还认为,道与器、本与末既是对立统一的,就可以相互转化。所以,道与器也好,本与末也好,也就是约与博的关系。他指出:“昔我夫子不尝曰由博返约乎?夫博者何?西人之所鹜格致诸门,如一切汽学、光学、化学、数学、重学、天学、地学、电学,尚皆不能无依据,器者是也。约者何?一语已足以包性命之原,通天人之故,道者是也。今西人由外而归中,正所谓由博返约,五方俱入中土,斯即同轨、同文、同伦之见端也。由是本末具,虚实备,理与数合,物与理融。屈计数百年后,其分歧之教必寝衰,而折入于孔孟之正趋;象数之学必研精,而潜通乎性命之枢纽,直可操券而卜之矣。”此以由博返约为例,阐述由器返道、由末返本之理。正基于此,他在《考试》中提出了“以西学化为中学”的大胆设想:“西法各种,西人藉以富强,已收实效,皆有程式,我步趋其后,较易见功。由西文译作中文,以西学化为中学,不及十年,中国人才无难与泰西相颉颃。”(26)无论从哲学的角度还是政治的角度看,郑观应的“中本西末”思想都达到了那一时代的最高水平。 由上述可知,早期维新派虽然和洋务派一样,都是“中本西末”论者,但是他们的观点却有着重要的差异:第一,洋务派把中学和西学看成是完全不同的事物,中学是本,西学是末,所以本末关系是不同事物之间主要和非主要的关系;早期维新派则主张本末一体,事物各有其本末,西洋立国亦有本有末,并非仅仅有末而已。第二,洋务派用静止的眼光来看本和末,强调中国的政教远出西人之上,本是永远不能变的;早期维新派则认为,中国的落后不仅表现在末的方面,更主要的是表现在本的方面,本不但应该变,而且非变不可。第三,洋务派把本和末视为主与辅的关系,末为辅,只是外加的附属物;早期维新派则认为,本与末是对立统一的,本寓于末,有末就有本,故可以末化为本。明乎此,再来看“中体西用”问题便比较容易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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