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仕的经学史研究
一、引言 吴承仕(1884-1939),字检斋,安徽歙县昌溪人。父吴恩绶,邑廪生。曾任县知事,后任京师歙县会馆馆长。5岁入仓山源私塾读书。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17岁,考中秀才。翌年赴南京乡试中举人,列第三十九名①。光绪三十三年(1907),他在保和殿参加举贡会考,被取为第一等第一名,点大理院主事②。1912年出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司法部佥事③。1914年章太炎大闹袁世凯的总统府,被囚禁于北京。吴承仕以司法官的身份常往探视,并请教学问,受业章门。次年,将章氏所言录为《菿汉微言》一书④。1919年,为呼应章太炎发起的“亚洲古学会”,在北京大学《国故月刊》发表《王学杂论》,深受章门师徒赞赏。由此渐无意政事而致力于治学著述。 1924年,随着被章太炎称为“洽闻强识,思辨过人”⑤的《经籍旧音辨证》等一批著述问世,吴承仕声名大振。他离开了供职十余年的司法部,出任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主任,中国大学国学系主任,并先后执教于北京大学、东北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在各大学讲授《国故概要》、《经学史》、《古籍校读法》、《说文》、《六书条例》、《三礼名物》等课程。 吴承仕的经学造诣极深,著述甚丰。在他短短的20年治学与教学期间,共撰写了《经学通论》、《经典释文序录疏证》、《国故概要》、《尚书古文辑录》、《尚书今古文说》、《三礼名物略例》、《丧服变除表》、《三礼名物笔记》、《经籍旧音辨证》、《小学要略》、《六书条例》、《说文讲疏》等论著84种⑥。其研究范围涉及经学、诸子、小学、释道、史学、诗文等领域,尤其在经学上的研究成就最大,堪称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经学大师。 吴承仕除了以经学家、小学家、教育家闻名于世之外,他还是一位勇于接受新思想,改造旧学,面向社会的学者。自1930年起,他就在同事范文澜那里接触到《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共产党宣言》。此后又与他的学生,共产党员齐燕铭、张致祥密切来往,阅读大量马列著作,逐步学习和接受社会进化论和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在新思想的指导下,他一方面从事改造中国大学国学系的课程,一方面运用唯物史观和辩证法开展对古代经学、文字学的研究,1934年以后,撰写了诸如《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者对于丧服应认识的几个根本观念》、《从说文研究中所认识的货币形态及其他》等一批论文,并打算循此路径全面展开对三礼名物的新的研究。他的这些成就被后人誉为中国“第一个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研究经学的人”⑦。新思想的召唤和社会运动的激情,促使他创办了一系列宣传抗日救亡、红色思想的杂志,并于1936年秋天加入了共产党。1937年北平沦陷后,他逃难天津。1939年在天津染疾,潜回北平治疗无效,不幸逝世,终年55岁。1940年,延安各界为他举行了追悼大会,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吴玉章等敬送挽联和花圈。 吴承仕逝去后,由于长期社会动乱,他的著述未能得到很好的保存和整理。20世纪80年代,北京师范大学在吴先生百年诞辰时曾组织研究活动,并出版《吴承仕文录》及《吴承仕藏章炳麟论学集》等,但仍有他的许多著作至今未能整理面世。今年是北京师范大学建校110周年,为纪念这位北京师大的先贤,特撰此小文,对吴承仕以《经典释文序录疏证》(以下简称《疏证》)为代表的经学史研究作一粗浅的阐述,企求认识其经学成就于万一,并就教于方家。 二、《疏证》的编撰背景与特点 《疏证》初版于1933年9月,是中国大学国学系丛书中的一部名著。从完成和出版的时间来看,应是吴承仕的经学研究比较成熟的时期。吴氏作为章太炎的入室弟子,学问和声望与章氏大弟子黄侃齐名,20世纪30年代曾以“南黄北吴”并称。章太炎在他晚年所写的《新出三体石经考证》中,其他人的论述皆未提及,唯独引用黄、吴之说,并曾专门致信吴承仕曰:“仆于《石经》古文所不解者数事,得君发明,此一事涣然若冰解矣。”⑧可见他在老师心目中独特的地位。 在吴承仕治学诸领域中,经学成就是最可称道的。然而考察他早期的研究成果却是颇专注于诸子和小学。诸如,1921年撰成《经籍旧音序录》,1922年撰成《通语释词》,1923年撰成《经籍旧音辨证》,以上都属小学类;1923年校《盐铁论》,1924年撰成《淮南旧注校理》,同时又着手《论衡校释》,以上则属诸子学研究⑨。1924年8月9日,章太炎在得知吴承仕的治学近况以后,去信对吴氏的治学方向加以指导,函曰: 大著近想更富,既有《淮南》旧注校理,又勘《论衡》,功亦勤矣。……足下于学术既能缜密严理,所得已多,异时望更为其大者。佛典已多解辨之人,史学则非君素业,以此精力,进而治经,所得必大。……次则宋明理学,得精心人为之,参考同异,若者为摭拾内典,若者为窃取古义,若者为其自说,此亦足下所能为。昔梨洲、谢山不知古训;芸台、兰甫又多皮相之谈,而亦不知佛说。非足下,谁定之?⑩ 信中对吴氏治学颇加赞赏,然而又及时点拨指示其“更为其大”、“所得必大”者。这就是先治宋以前经学,再治宋明理学。从广义上讲,后者也仍是经学的范围。恩师的谆谆教诲和寄予厚望,犹如黑夜明灯,照亮了吴氏治学的方向,促使素有经学修养的吴承仕及时地警醒。从此后他的研究对象和著述成果,可以看出他转向经学研究的明显迹象。先是《尚书》学的研究,此后的三礼名物、《春秋》学研究等。经过近十年的积累,为撰写《疏证》一书奠定了厚实的基础。因此,章太炎的指导是他撰著《疏证》的重要契机。 吴氏曰:“愚为《序录疏证》,本欲略明经典源流,为学校讲疏之用。”(11)故《疏证》的编撰还与吴承仕入主中国大学国学系后,振兴国学系,改造课程设置,讲授经学史的教学实践有关。中国大学是一所私立学校,经费紧张,聘请不到著名的教授,其国学系因此而惨淡经营,课程开设简陋,被人另眼相看。吴承仕自1926年出任国学系主任后,开展了新的课程设置的改革,编制了正式的教学大纲。大纲把大学四年的课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打基础的阶段,着重于博,丰富学生的知识;第二阶段为提高的阶段,着重于精,以求发展学生的专长。后来他在《本系的检讨与展望》一文中回顾说:“当初我们在这里上课,每点钟两块半钱”;“度着那种艰苦的生活,我们也没有灰心,只知道在客观的条件下,渐渐的改变我们的课目,充实我们的内容,企图本系的发展。”(12)吴承仕倡导的改革,为国学系带来了生机,而他在应付繁忙公务外,也身体力行,亲自讲授多门国学课程,其中《经典释文序录》一课就是系统讲述经学史,拓展学生知识面的重要课程。吴承仕选择疏证和讲授《经典释文序录》是有缘由的。首先,清亡之后,新学滋漫,经学衰微。清世流行的经学余韵重在小学,以小学论经,或以经师为主,或以典籍为中心,未能系统阐述各时代经学之意义及历代之变迁。清季虽有皮锡瑞以会通眼光撰述的《经学历史》,然过于简略,又未能充分吸收清代经学考证的成果,特别是未能利用清中叶以降新出现的经学新史料,如从敦煌和日本发现的唐残卷郑玄《论语注》、从日本发现的皇侃《论语义疏》等等。此外,皮锡瑞《经学历史》中明显的今文经学倾向也颇令人诟病。正如章太炎后来给吴承仕的信中所说的:“仆每念近世学校中能理小学者多有,能说经者绝少。然有之,大氐依傍今文,指鹿为马,然尚不可骤得。”因此,他对吴承仕研究和宣讲经学史大为赞赏,认为“此之一线,固不可令绝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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