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经学批评的态度:由激进趋于温和 在“古史辨”时期,顾颉刚对经学造伪可谓是“深恶痛绝”,他以“拯救者”的身份自诩,全面怀疑经学,义不容辞地承担起疑经辨伪的任务。但是,抗日战争时期,顾颉刚深切地感受到价值认同在应对民族危机中的重要性,由此回眸中国学术传统,其学术关注点也由之前的疑经辨伪,转向对经学价值的重估,重新认识经学对道德的规训功能、对政治的教化功能与对民族凝聚力的号召功能。 作为新式学者,顾颉刚没有传统思想的禁锢,敢于超越前人,作更为大胆的经学批评,这也是他自认为应该肩负的学术使命。他推论说: 虽然古文学还没有把经学界统一,但比了湮没了的今文学究竟占了绝大的优势,刘歆的势力赖此维持到清末。自从清代中叶(嘉庆十年,公元一八零五年)刘逢禄作了《左氏春秋考证》,他的地位才开始动摇;到清代末叶(光绪十七年,公元一八九一年)康有为作了《新学伪经考》,他方受了致命伤而倒坏了。刘歆为什么要造伪书伪史,这是汉代史中的问题。他造的伪书伪史在古书古史里发生怎样的影响,这是文籍考订学中的问题,也可说是上古史中的问题。所以现在我们的使命,就是要向他清算这一千九百余年来的搅乱古书和古史的总账(35)。 自汉代经学地位确立后,对经籍、经学家、经学功用等的批评也一直伴随左右,但这些经学批评终不敢打破经学偶像,束缚于信古尊闻的旧思想之下,其经学批评也流于经学内部门户之争。即使到清代,崔述只是以经为原本,对传、注与经的不合之处加以考辨,是在尊经的基础上疑传、注;姚际恒的疑经也有局限性,他于《尚书》辩证梅臣责所献古文《尚书》之伪,于《诗》而主张废《序》,仍有甚重的卫道色彩。顾颉刚更进一步,明确把矛头指向儒家经典,挑战经学权威,立志要把揭露经学真面目,取得了许多突破性的成就,在20世纪学术史上具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抗战时期,顾颉刚认识到经学与民族凝聚力之间的关系,对经学的评价以肯定为主。他直言:“近世外患日亟,举国骇惊,丧其所守,自科举废而遂谬谓经学无关于人事,大师凋落,后学彷徨。苟由此道而不改,再历数十年,经学固沦胥以亡,我民族精神其能弗涣离其本耶!”(36)顾颉刚将经学与中华民族精神联系在一起,认为经学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载体,离开经学,民族精神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确,自废科举兴学堂以来,传统的经学知识被现代科学知识体系所取代,以儒学为正宗的经学研究逐步边缘化,传统的儒生、士大夫逐渐转型为现代知识分子,经学逐步淡出人们的视野,在民族危亡关头,有必要重塑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价值,由此,顾颉刚把整理经学看作加强民族团结、增强民族凝聚力的“文化武器”,这无疑是抗战时期亟需的。 1940年6月25日,顾颉刚为边疆服务团作团歌,歌词朗朗上口:“莫分中原与边疆,整个中华本一邦。……‘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孔墨遗训非虚诳。千山不隔,万里一堂,团结起来强更强。”(37)很难想象,“孔墨遗训非虚诳”之类的话语,乃是出自以“疑古”著称的顾颉刚。这表明,在学术研究与社会革命的双重责任中,顾颉刚更侧重于后者。对他来说,学术的使命,已不单单是皓首穷经,而是增添了对社会责任的强调。在中国传承两千多年的经学,已经深深影响到国人的道德观、价值观,这一点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经书是中国传统道德的载体,书中多为修齐治平之道,还原经书的客观性质是一回事,经书的道德价值是一回事,虽时势变迁,但经书中关乎当下国家、社会以及个人生活智慧的成分却不曾过时,对现实社会仍具有指导意义。 在混乱的时局中,顾颉刚自觉承担起传承中国传统文化、建立民族信仰的责任,以学术的绵力去拯救濒临危机的民族精神。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地宣称“疑古”,而是试图从中国古籍中寻找救国新路,这也是他屡次在演讲中讲述“国学”的主要原因。从外部环境看,列强蹂躏、满目疮痍的近代中国,已不允许他从纯学术的角度出发,继续建构自己的学术体系,他只能在艰难的“救世”中,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学术方向以经世致用,也表明他开始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力求在其中寻找到救国出路。 由偏于激进而趋于温和,不仅反映了顾颉刚经学认知的不断成熟,而且也表明:越深入地研究经学,越能真切了解中国文化的价值。对经学的直接摒弃是“愤青”般地武断抵拒,对经学的无条件信仰是“迂儒”般地膜拜,两者都不是科学的经学研究态度,对经学进行历史性的辨伪与整理,与对经学义理普世性价值的揭示与发挥,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对顾颉刚史学思想的发展,台湾学者许冠三先生提出了顾颉刚“始于疑,终于信”的观点,认为顾氏的古史研究“大致是1928年前重疑,三十年代尚辨,四十年代由辨伪向考信过渡,六十年代后则以考信为主。”(38)笔者认为,许先生的划分是有道理的。在顾颉刚的学术研究生涯中,前后期古史研究的态度、观点、方法、思想都是有变化的。纵观顾颉刚的史学研究,其要旨并不局限于疑古和辨伪,考信方面是后来居上,特别是晚年时期,顾颉刚把研究的范围缩小了,由博返约而专攻古籍整理,“各种古书,均应将从前人的注释考证整理一番,加上自己的新解释,而成一部‘新注’。在作新注之前,应当将古书标点,分段,校勘,作索引,使材料厘然不乱,这种工作也许沉闷一点,但确是基础的工作,……我自己精力有限,希望用毕生的时间整理《尚书》《春秋》《史记》三部书。”(39)顾氏不再力主怀疑与破坏,而是以考证、建设为志业,这一变化,表明了顾颉刚对传统文化的价值认同度是逐步提高的。外来文化的挑战是中国文化自我调整与更新的重要契机,根本内核驱动力仍然是中国文化系统的自身价值。一种文化系统只有在经过洗汰之后,仍然既能保持其传统的特色,又能作为现代生活的解释工具,这才是真正实现了学以致用,文化内部传统的价值通过致用而更具有生命力,传统文化也因此而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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