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冈本监辅及其友人冈千仞已经受到近代西方“世界历史”观念的某些影响。在撰写每一卷,即各地区、各国历史时,冈本监辅没有使用传统的纪、传、表、志等形式,而是借鉴西洋史的综合叙述体,分上古、中古、近古三期叙事。冈千仞的序文专门讨论了西史分称三古的重要性,他说:“西史……分称三古,明古今明暗之别也……而东洋国俗,是古非今,谈时事辄曰世运日降,论人道辄曰风俗不古……东西两洋,明暗智愚,判然相殊,岂不以是故乎?”[4](冈千仞《序》) 上海申报馆最早翻刻《万国史记》,于1880年3月发售。(注:据光绪庚辰二月二十日(1880年3月30日)《申报》第一版头条“印售万国史记”的“本馆告白”。另,以国家图书馆的申报馆藏本推测,《万国史记》应印刷多次。)驻日外交人员何如璋、黄遵宪、曾经访日的王韬等与冈本监辅相识,也大约在这前后读到此书。不过,冈本监辅所受到的西方史学影响似乎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如黄遵宪1880年发表对《万国史记》的看法: 余恨其无《志》、无《表》,不足考治乱兴衰之大者。……余从前亦欲作此书,自草条例,凡为《列国传》三十卷。为志十二:曰天文……为表十七:曰年表…曰铁道表。顾以其书浩博……卒未成书。[6](p154) 宋恕1887年在上海见到《万国史记》(注:宋恕(1862~1910)26岁(1887年)到上海时,“始见彼土书三种,则冈鹿门氏之《尊攘纪事》、《观光纪游》、冈本子博氏之《万国史记》是也。其后客南北,锐意求彼土书,所见日多……然弗敢忘冈氏、冈本氏之最先引我入胜也”。参见宋恕《亲灯余录·序》,胡珠生编《宋恕集》上册,中华书局1993年,第294页。),到1895年完稿《六字课斋津谈》时,仍然写到: 日本冈本子博撰《万国史记》,冠日本于万国之上,自以至公,然其体例实未为得。盖学者习史,外国不能不略,本国不可不详;若撰史者平列本国于外国,取齐篇帙,势不能详……或问:子撰外史,体例、题名若何?曰:体例仍魏、徐氏,而题曰外国史略,则正名言顺。[7](p63) 从以上对《万国史记》的评论可以看出,黄遵宪仍以传统纪传体的“志”、“表”等体例考求“治乱兴衰”,力求将各专史纳入列国传,不免陷入繁难之中;宋恕明确反对“撰史者平列本国与外国”,认为国史应另为一编,只作“外国史略”。王韬也基本持同样看法,他称赞冈本监辅游历广泛,博闻多识,“著有万国史略,搜罗颇广,有志于泰西掌故者,不可不观”。(注:王韬所说的“万国史略”即为《万国史记》。王韬《扶桑游记》,明治庚辰年。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六十二辑,台北文海出版社重印,1974年,第130页。)他们都将《万国史记》看成是有关“列国史”或“泰西史”的掌故汇编,不曾注意到冈本监辅将本国史置于万国史之中,以“三古”分期强调进步,以“审万国形势”较“国史短长”的目的。 在甲午战前应对西方挑战的五十年间,清政府和学界关注的重点始终是西方科学技艺,外史编译未成风气。虽然中西碰撞已经促使史家以国别体写作外国传,并且产生了诸如黄遵宪的《日本国志》(1887年完稿,但1895年才得以刊行)、王韬的《重订法国志略》(1890年刊行)等更为详实的外史著作,但是晚清学人尚不曾意识到世界历史的意义,还未能将中国与世界联系起来,其有限的外国历史知识,也不足以对人类历史进行整体性的观察。正如时人所叹“吾国数十年前局于闭关锁国之思想者,以为吾国以外无世界,即有人类亦等夷狄或如匈奴、突厥、回纥,故甲午以前,密迩东邻之日本犹未能察其国情,遑言其他世界各国哉”[8]。 二 甲午战败震醒了中国人天下之“中土”的长梦。知识界迫切需要深入了解世界,开始注重世界历史书籍的译介和传播。据谭汝谦统计,仅日文汉译世界史地著作在1896~1911年间就达到了175种,而1660~1895年间只有2种。(注:谭汝谦主编:《中国译日本书综合目录》,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8页表十一。据笔者所见,仍有部分日文汉译外国史地著作未收入,因而实际数目当不止于此。)随着留日学生不断增多,特别是康、梁等维新人士流亡日本后,大量阅读经日本转译或编著的史学著作,西方“世界历史”观念进入晚清学人的视野,并成为其文本著作中明确讨论的内容。由于西方理论学说,特别是社会科学方面的学说,与日本本土文化相碰撞时,大都发生某些转变,因此,探究清末学人的“世界历史”观念,有必要首先考察明治日本人对西方“世界历史”观念的理解。 通过对基佐和博克尔“文明史”的研究,福泽渝吉是明治时代较早认同西方“世界历史”观念中进步论、阶段论的启蒙学者之一。他在1875年出版的《文明论概略》中写道:文明是“人类智德的进步”,经过一定的顺序和阶段,从野蛮到半开化、开化,现在的欧洲文明,是目前人类智慧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其他仍然处于野蛮状态或半开化地位的国家,如果想使本国文明进步,就必须以欧洲文明为目标。但是,他坚决反对大多数西方史家坚持“西方文明永恒代表最高文明”的观点,认为:文明的发展又是无止境的,虽然西洋各国有朝向文明方面发展的趋势,却并非尽善尽美,所以日本不应满足于目前的西洋文明。[9](p10~11,33) 至19世纪80年代,随着西方史学译著的大量出现和史学观念、方法的输入,有关世界史概念的阐述以及编纂学的实践,与冈本监辅的《万国史记》相比,都有明显的进步。较有代表性的两家同为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的教员,一是经济学家、业余史家天野为之,二是历史学讲师松平康国。 天野为之的《万国通史》于1887年出版。它虽以“万国”为名,但“所载仅西方诸国,如朝鲜、支那、日本及其他东方之国,概不及焉”。对于为何“以西洋史为世界史”,天野为之解释说:万国史有两种,一种“普记万国,无所抉择”;另一种“总挈万国之大事,发明世界之全体”,“一国之形势虽具,征之世界之全体而不见其轻重”,则不予录之。他按后一种方式写作万国史,不得不放弃东方国家的历史。对比东西方文明,他不禁感慨叹息: 今夫欧洲诸国,其文明景象,实能周及寰瀛而发扬政治之进步者也。悲夫!东方之声教,东方之人民,其于世界之大,曾无毫末之关系,奈何于万国史中空留其名?……夫余岂不愿万国史中,赫然存日本之名,使日本之人为世间绝有关系之人,而余亦得取东方之事迹而详说之?虽然,此俟之一日千秋之想耳!嗟乎!此嘉运之固未至也。[10] 对比天野为之的类似“强势文明即为入万国史之资格”的简略理解,专业史家松平康国的阐述更加接近西方“世界历史”观念之真意。在其讲义《世界近世史》中,他写道: 世界史者,视世界为一国,视人类为一族者也。考邦国如何成立,如何迁移,如何进化;考家族如何冲突,如何结合,如何而有性智,如何而营生活,如何而为归宿之方向,此世界史之本分也。先条举关系于世界全局之大事,然后于大事与大事之间,贯之以自然之法则,择一最当之体裁,然后可称为史之良也。但求得此自然之法则,属于历史哲学,而世界史之所叙述,即循此法则以为基础也。[11](绪论,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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