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陈寅恪研究:反思与展望》收入了余英时、汪荣祖等十余位学者近几年来的最新研究成果,深入解读了陈寅恪与傅斯年、郭沫若、周扬、胡乔木之关系内情、与西方学术界之关联、1949年的去留问题、《论再生缘》出版风波、遗稿下落等历史谜题,描绘了一幅陈寅恪研究的“学术地图”。 编者周言在书中谈到本书“结集缘起”时写道: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陈寅恪逐渐走出学界,成为坊间报章杂志热议的话题,这固然与《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的一纸风靡有关,其实坊间对陈寅恪的注意从1949年之前的一些报刊记载来看,早已有之。有关陈寅恪的话题,随着以后更多新史料的挖掘和新角度的观察,必将出现更多的论著。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言,未来陈寅恪研究的方向,乃是“将目光从官方移到民间”。 以下内容摘选自台湾学者郭长城的研究文章,内容有所删节,标题有修改。 对于陈寅恪何以未来台湾的原因,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学者专家提出看法,但是到目前为止,仍然是各自表述,莫衷一是。 解禁后,两岸交流频繁,加上前一阵子掀起的“陈寅恪热”,原以为此一悬案或可因而得到解答。然而一甲子的岁月,造成老成凋零,文献保存不易,竟然使得此一问题,至今还是一团迷雾。要厘清这一点,光靠目前所知道的信息,有相当的难度。由于陈寅恪夫妇对这个问题的答复,明显有所保留。而其他师友、同仁、亲戚以及学生因事涉敏感,也都不能提出具体的说明。至于其三个女儿虽共同撰写了回忆录,却又只到1949 年为止。 笔者同样没有办法解决这个谜团,本文撰述的重点在于探究他有没有来台湾的打算?如果有,又如何证明? 陈家举家迁徙的经历十分丰富,因此遭受到书籍文物方面的损失也异常惨重,在此不必赘述。然而也因为有了这些惨痛的教训,在日后的搬迁势必会更加谨慎。1949 年,陈家又再度面临迁移的关头。这时除了人员之外,要带什么东西离开,就是一个大问题。 中研院史语所于1948 年冬,在傅斯年带领下,由南京迁移到台湾,先落脚桃园杨梅,之后才迁到南港现址。到今天为止,超过60 年,仍没有一丝一毫的报道,提到过陈寅恪有任何私人的文物出现在台湾的史语所。目前该所历史文物陈列馆所展示的:陈寅恪致劳干那廉君函以及陈寅恪撰《元微之悼亡诗及艳诗笺证(元白诗笺证稿之一)》手稿,都不是陈寅恪的亲笔字迹,盖当时陈视力已受损,书信多为旁人所代笔。 陈寅恪一直是史语所第一组的主任,然而史语所始终提不出证明,他这个主任曾经有意愿来到台湾。当年,陈寅恪没有随史语所来台,包括高层,以及史语所同仁都只能低调面对这个尴尬的问题。但是如今时空背景已经不同,史语所也正全力整理过去所中同仁留存的相关档案,陈寅恪理所当然应该受到最大的关注。然而截至目前,还是不见有丝毫陈氏私人文物的报道。似乎间接证实了陈寅恪当年并不曾有来到台湾的意愿。 如果事实是如此,那么几乎没有讨论的余地,可以直接搁笔。然而,据笔者所掌握的资料,陈寅恪一家的私人文物不但曾跟随着史语所搬迁到南港,而且有相当的数量,其中有些甚至是十分珍贵的。根据这些文物的内容,可以合理地判断,陈寅恪本人或其夫人(东西的装箱,均由她处理)之中,至少一人曾有跟随着史语所到台湾的打算。因为这些文物对陈家而言,可说是相当重要,应该是经过细心筛选的。包括具有特殊意义的手稿、批注过的书籍、证书、聘书、亲友赠书、赠画,甚至于铜墨盒、眼镜、药品等等都在其中。 1977 年9 月,南港一带山洪暴发,中研院各馆大约有一半进水,其中包括史语所考古馆、傅斯年图书馆、胡适纪念馆、近代史研究所等。接着1984 年,“六三水灾”造成四分溪暴涨,导致中研院院区严重淹水。经过这两次的灾难,所中同仁只能以抢救公家收藏为优先,至于私人文物只好暂时堆积在仓库中,任其虫蛀雨侵。史语所搬迁来台的文物数量十分庞大,急需有人看管,于是对外招募仓库管理员。其中有一位名叫段庆贵,之所以特别提到他,是因为陈寅恪来台文物的流向应该跟他有关。 笔者1985 年就读研究所并兼任助教,曾在坐落于台北市信义路三段的国际学舍旁的二手书店,获得了一批史语所流出的文物。这在当时很稀松平常,因为根据制度,中研院各所的出版品,都是分赠所有的院士和研究员,其中很多人在国外,院方还是照送不误,因此很多出版品沦为废弃物。因此,熟悉这个“管道”的人,只要与老板套好交情,往往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笔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得知了这一信息。老板起先给看了一些《史语所集刊》。看我兴趣不大,于是拿出了一个袋子,抽出里头的东西,大多都是信件,收信人是段庆贵。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老板压低声音语带神秘地说,这些绝对是好东西。由于段有离开史语所,回内地的打算,所以连个人收藏的家当也全都不要了。接着老板拿了张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堆,说是仓库淹水后清出来的东西,因为所方不要了,所以段拿来兜售,充作他返乡的旅费。 《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与《唐代政治史略稿》是陈寅恪中古史研究的双璧,后者的手写本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8 年影印发行,而前者则始终下落不明。任谁也想不到,这一份作者手写原稿与其誊录本,竟然跟随史语所的搬迁,来到了台湾。从这份手稿被装入赴台的箱子中,可以合理推断当时应该有前往台湾的打算。 由于经历多次的灾难,陈氏的藏书曾大量地流失,此从其弟子蒋天枢所编《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即可了解。在这份清单中,与他写作最相关的当属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的史书,涵盖了他中古史研究所需各朝的正史。以版本而言,四部备要本并非善本。重要的是书本之中由他本人所写的眉批,如果想要继续写作论述,那么这些书对他来说,就必须审慎处理,会把它放入赴台的箱子,应非偶然。陈氏于1949 年以后的著作,只能偏于《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等,而不能从事正史相关的论述,或许多少与这些书籍不在身旁有关。 以陈寅恪在学术界的地位,会赠书给他的人势必相当多,在准备迁移时,对这些书如何取舍,想必有一番斟酌。熊式一所赠送的《天桥》以及英国友人赠送的This Changing World 二书,是他赴英国伦敦治疗眼疾时获赠的,对陈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俞大维是陈的亲表弟,抗战期间担任兵工署长,陈家从昆明迁至成都,均由其协助照护。俞本人虽为武将,但以好学闻名,会把这本地图装箱,惺惺相惜的意味,不辩自明。其他如林思进、孙楷第、缪钺等,或是好友,或是同仁,或是门人,都有其代表性。 对世家出身的陈寅恪而言,父亲的手迹何等重要,绝不会随意处置。从陈三立的亲笔书法也被装在箱中,就足以说明一切。此外,其侄子、侄媳陈封怀夫妇均工于绘画,而与陈家的往来也最为亲密。该画作又系祝贺陈氏夫妇出国而作,虽然之后行程因欧战爆发而中止,仍然具有纪念价值,值得留存。至于濮一乘、倪小迂等,都是患难中才得以接触到的朋友,其画作自然在保留之列。至于赠送来的论文抽印本,其取舍与否,多少也可以判断与对方的情谊,或给予对方的评价。 署名徐箴敬赠的铜墨盒上,题有“葆厚司长老世伯钧鉴”等字。陈夫人唐筼是唐景嵩的孙女,其生父为景嵩四子唐运泽(字葆厚)。根据陈流求三姊妹书中所述,唐运泽曾担任过教育司长,由此可证,这应该是运泽先生的遗物。陈夫人自幼过继给大伯父,由大伯母养育成人。则这只墨盒对她而言,其意义不言而喻,连这么重要的先人遗物都放心随着史语所搬迁,证明其赴台的意愿颇为强烈。而当时陈家老大、老二两姊妹都在学就读,所放进去的书刚好符合她们当时就读的年级。 其他尚有个人及全家福的照片、义侨证、名片、薪资单、电报、信件、药瓶、眼镜、针线盒等零碎的东西,或为日常生活用品,或作为纪念所需,总之,以当时物品运台运输条件艰难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本人整理托运,则断不可能。因此,综合以上的种种迹象,都足以证明陈寅恪或其夫人,当初确实有跟随史语所搬迁赴台的打算。即使当事人碍于特殊时空因素,在作“交代”时,矢口否认曾有来台的意愿。但事实就是事实,至于最终陈家何以选择滞留广州中山大学,则又是另一个议题了。 在是否赴台的关键点上,史语所第一组同仁李孝定当时的看法,有值得参考的地方。李于1950 年3 月23 日,从家乡湖南常德写了封信给在台湾的同仁周法高、张秉权、王志维等人,信中写到“明知来台后无事可作,或且无饭可吃”、“现正极力筹措旅费,因非少数,恐未可咄嗟立办”、“闻入台限制极严,弟已缄傅所长,请颁给证明文件”等种种困扰。李对此会有顾虑,陈就更不用说,因此,陈家一开始会有来台的想法是很自然的。 遗憾的是,当年笔者对陈寅恪的认知有限,且当时老板的索价也不是个人所能负担,因此跟老板请求影印部分,以便带回研究所,向师长们请示定夺。不料,所中人事改组,加上个人因素,学业、职务一时全都落空,不得已之下,暂时离开学术界,离开台北。与书店老板的约定,最后也因国际学舍一带拆除为大安森林公园,就此成了泡影。 近年来兴起的“陈寅恪热”,唤起了个人的记忆,从尘埋二十余年的书堆中,翻出了当年的影印复件,用难以名状的心情,诉说这一段因缘。也许托寅恪先生在天之灵,这些文物或有重新出土的一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