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校勘原则论 中国是文献大国,长期的文献整理亦积累了丰富的校勘经验,并进而在这些经验的基础上形成了校勘工作理念。校勘古籍的宗旨是返真求是,尽其真、求其是就成了校勘文献高树的旗帜。由此,“实事求是”的校勘思想成了文献校勘的优良传统,并成为主导校理古籍的首要原则。 其一,多闻阙疑,审慎对待古籍。自孔子提出“多闻阙疑”的校勘原则后,后世校勘古籍均将其奉为圭臬。《汉书?艺文志》对阙疑的重要性有明确认识,云:“古制,书必同文,不知则阙,问诸故老,至于衰世,是非无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盖伤其寝不正”。颜师古注云:“《论语》载孔子之言,谓文字有疑,则当阙而不说。孔子自言,我初涉学,尚见阙文,今则皆无,任意改作也。”对于不能遵守“多闻阙疑”之义的现象,《汉书?艺文志》还提出批评,“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1](P1723),严重损害了经籍的流传。东汉学者何休在注疏《春秋公羊传》时也阐发孔子校勘古籍的微言大义,指出:“夫子欲为后人法,不欲令人妄億错,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17](卷22,《昭公十二年》),所谓“不欲令人妄億错”,是说孔夫子不希望后人在校书时,对于疑字阙文,通过任意猜测来处理。这说明,孔子对待古籍极为审慎,疑则传疑,为后世校书立法。何休把孔子“四绝”引进校勘领域,当作人们校理文献的不二法门,即不凭空猜测、不绝对武断、不拘泥固执、不自以为是。做好了这四点,自然就会在文献校理方面作出成绩。总之,“多闻阙疑”是要求在校勘资料的搜求和考证方面:一是力求“多闻”,充分利用各种版本,广泛考察一切可资利用的他书资料,综合使用各种校勘方法,进行考校。二是在校书过程中,坚持“阙疑”,也就是在资料不足的情况下,绝不妄下断语,“苟无依据,皆属阙疑”[18](P283),“正其脱谬,疑者阙之”[19](P191)。对“阙疑”之旨的贯彻,则体现了校勘态度的客观与审慎。 宋代馆阁校勘,一向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不臆断,不师心自用。宋真宗咸平年间校理《汉书》,“历代名贤竞为注释,是非互出,得失相参,至有章句不同,名氏交错,苟无依据,皆属阙疑。其余则博访群书,遍观诸本,傥非明白,安敢措辞!虽谢该通,粗无臆说”[18](P283-284)。重版本、重证据、不主观臆断,即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所谓“一言去取,必有稽考”[14](卷首,《林亿序》)。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有三种古传本,即《伤寒论》、《金匮要略方论》、《金匮玉函经》,三种传本不尽相合,宋嘉祐年间整理《金匮玉函经》,即云:“《金匮玉函经》与《伤寒论》同体而别名,欲人互相检阅,而为表里,以防后世之亡逸……臣等先校定《伤寒论》,次校成此经。其文理或有与《伤寒论》不同者,然其意义皆通,圣贤之法,不敢臆断,故并两存之。”[20]这是崇尚尊重历史上所形成的不同传本的差异。欧阳修还进一步指出,由于每个人都会有知识方面的缺陷,故而在校勘文献时要有自知之明,慎之又慎,小心从事。所谓“君子之学有所不知,虽圣人犹缺其疑以待来者,盖慎之至也”[21](P2254)。对于反复研究依然搞不清楚的问题,主张采取“难以臆断为定,当两载之,使来者自择”[21](P1018)。 至清代,“多闻阙疑”更成为学者校书的准绳,并进一步提出对于无法解决的疑误问题的处理方法,赋予这一原则更加系统、丰富的思想内涵。黄丕烈力主校书要保存古书的原貌,他说:“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吾于古书,亦守斯训尔。”[22](卷3,《中兴馆阁录十卷续录十卷》)卢文弨亦云:“宋以前所增窜者,疑亦不少,此则不敢去,恐其舔糠及米也。舍宋本而从别本者,著之;意有疑者,亦著之。若专辄而改旧所传,则吾岂敢!”[23](P142)对于史书中的讹舛,钱大昕的处理方法是:“今搜采诸书,详加折衷,其可征信者,则增入正文;其当两存者,则附之分注;若史文舛讹,加以驳正,皆必依据古书,非敢自逞臆见,仍注于诸条之下,以便省阅。”[9](P285)鲍廷博亦认为:“遇有互疑之处,择其善者从之;义皆可通者,两存之;显然可疑而未有依据者仍之。”[24](《凡例》)章学诚也说:“古人校雠,于书有讹误,更定其文者,必注原文于其下;其两说可通者,亦两存其说;删去篇次者,亦必存其阙目。所以备后人之采择,而未敢自以为必是也。”[25](P38)“择善而从之”、“两存之”、“仍之”,反映的恰恰是实事求是的思想观念。 其二,字句讹舛,不可轻改妄改。“多闻阙疑”是就对待文献的慎重态度而言,不可轻改妄改古书则是针对校书中一些具体问题的处理而言,二者相辅相成,互为表里。 轻改妄改古书,历来是文献整理的大忌,而慎改古书历来是中国古代文献整理的优良传统。对于妄改古书的情况,自汉至今,一直遭到世人的批判。许慎作《说文解字》,严厉批评了“诡更正文,向壁虚造不可知之书,以耀于世”的行为。宋明人好改书,在当时和后世都受到人们的抨击。宋代苏东坡指出:“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鄙浅之人,好恶多同,故从而和之者众,遂使古书日就讹舛,深可忿疾。”[26](P147)此即妄改古书,造成书籍讹传百出,而令苏东坡非常气愤。《宋史?田敏传》云:“敏虽笃于经学,亦好为穿凿。所校《九经》,颇以独见自任,如改《尚书?盘庚》‘若网在纲’为‘若纲在纲’,重言‘纲’字。又《尔雅》‘椴,木槿’注曰‘日及’,改为‘白及’。如此之类甚众,世颇非之。”[27](P12819-12820)此即因任意改字搞乱了经籍的本来面目,故而遭到非议。对宋代坊间刻书任意篡改内容的恶劣做法,清代顾广圻等也都予以批判,他说:“南宋时建阳各坊,刻书最多,惟每刻一书,必倩雇不知谁何之人,任意增删换易,标立新奇名目,冀自玄卖,而古书多失其真。逮后坊刻就衰,而浮慕之敝起,其所刻也,转转舛错脱落,殆不可读者有之。加以牡丹水利,触目满纸,弥不可读者有之。又甚而奋其空疏白腹,敷衍谬谈,涂窜创疻,居之不疑。或且凭空构造,诡言某本,变乱是非,欺绐当世,阳似沽名,阴实盗货,而古书尤失其真。”[28](P164)坊间刻书,为了赚取最大利润,或增删换易,或标新立异,或涂窜敷衍,或凭空构造,致使文献典籍“舛错脱落”,“多失其真”,传之后世,不忍卒读。 明代学风浮华,妄改古书更胜于宋代。清初大儒顾炎武对此作了猛烈批判。他说:“万历间,人多好改窜古书,人心之邪,风气之变,自此而始。”[29](P672)妄改古书,一是对后世造成很坏影响,“苟如近世之人,据臆改之,则文益晦,义益舛,而传之后日,虽有善读者,亦茫然无可寻求矣”[29](P671);二是造成文晦义舛,谬种流传,“不知其人,不论其事,而辄改其文,谬种流传,至今未已”[29](P672)。顾炎武还说:“三代《六经》之音,失其传也久矣。其文之存于世者,多后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辄以今世之音改之,于是乎有改经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书》,而后人往往效之。然犹曰:旧为某,今改为某,则其本文犹在也。至于近日锓本盛行,而凡先秦以下之书率臆径改,不复言其旧为某,则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此尤可叹者也。”[30](P69)杭世骏对明人任意改变书名、删削卷数、掺入其他资料等情况进行了分析研究,认为“明人之妄如此”[31](卷18,《欣託斋藏书记》)! 中国古代文献典籍浩如烟海,号称丰富,但在流传过程中散佚也相当严重,号为“书厄”。隋代的牛弘、明代的胡应麟等曾分别提出图书“五厄”论[32](P1289-1299)、“十厄”论[33](P6-7)等。饶有兴味的是,清人黄廷鉴认为妄改古书也是古籍一“厄”。他说:“妄改之病,唐宋以前,谨守师法,未闻有此。其端肇自明人,而盛于启、祯之代,凡《汉魏丛书》以及《裨海》、《说海》、《秘笈》中诸书,皆割裂分并,句删字易,无一完善,古书面目全失,此载籍之一大厄也。”[3](卷1,《校书说二》)由此可见,在秉承实事求是思想而整理文献的学者那里,妄改、轻改古书对文献的破坏和朝代更替、兵灾匪患、水淹火烧等对文献的破坏毫无两样。 在批判了前人刻书校书妄改古书的现象以后,文献学家们提出了“慎改字”、“不改字”的主张。 其实,中国古代文献学家在校理文献时,对于改动字句历来是小心谨慎的。东汉郑玄在校理经籍时,不仅不刊改文字,而且还保存异文,择优而从。南北朝时期颜之推校书,对妄删、妄加都提出批评[34](P375-472),告诫人们校书必须谨慎从事,切不可以意增删,徒增讹误。唐代陆德明作《经典释文》,充分估计到古书在传抄流传过程中文字讹误的严重性,把校勘看作是释义的前提,他谈到自己的校勘原则时说,“余既撰音,须定纰缪。若两本俱用,二理兼通,今并出之,以明同异;其泾渭相乱,朱紫可分,亦悉书之,随加刊正;复有他经别本,词反义乖,而又存之者,示博异闻耳”[35](卷1,《条例》)。很明显,陆氏既校是非,又校异同,反对轻改、臆改。至宋代,欧阳修是主张慎改古书的重要人物,“要知改字当慎”[21](P2270),要求人们慎于改字。有清一代,校勘发达,校勘学理论也更加系统化,对于校书改字问题,人们提出了更加丰富的看法。 鲍廷博反对在校勘时改字,坚信自己“从未尝以己见妄改一字”,其原因就是怕改字“失作者本来也”[24](《凡例》)。顾广圻亦反对妄改古书,主张校书要保存古籍的本来面目,“一字不改,悉依其旧,尚存‘不知为不知’之遗意,于是而古书可以传,可以传而弗失其真”[28](P164)。对于擅改古书,段玉裁也是不同意的。他说:“凡书必有瑕也,而后以校定自任者出焉,校定之学识不到,则或指瑜为瑕,而疵类更甚,转不若多存其未校定之本,使学者随其学之浅深,以定其瑕瑜,而瑕瑜之真固在……古书之坏于不校者固多,坏于校者尤多。坏于不校者,以校治之;坏于校者,久且不可治。邢子才曰:‘误书思之,更是一适。’以善思为适,不闻以擅改为适也。”[2](P191)阮元提出要以极其慎重的态度对待校勘,绝对不能轻易改字。他说:“刻书者最患以臆见改古书,今重刻宋版,凡有明知宋版之误字,亦不使轻改,但加圈于误字之旁,而别具校勘记择其说,附载于每卷之末,俾后之学者不疑于古籍之不可据,慎之至也。”[36](P620)焦循对于校勘任意改字也很不满:“不求其端,任情删易,往往改者之误,失其本真。”[37](P139)朱一新也认为古书不可轻改,他认为,“凡本义可通者,即有他书显证,亦不得轻改。古书词义简奥,又不当以今人文法求之”[38](P95)。他批评清代某些校勘家在这方面所犯的错误说:“国朝人于校勘之学最精,而亦往往喜援他书以改本文。不知古人同述一事,同引一书,字句都有异同,非如今之校勘家,一字不敢窜易也。今人动以此律彼,专辄改订,使古书皆失真面目。此甚陋习,不可从。”[38](P94-95)李兆洛也批评校勘者“不知守阙如之戒,妄缘疑而致误”,致使“本初无误,校乃致误”。清代学者看到这一点,坚持阙疑,决不妄改,“本朝读书士共守此训,不敢妄改,而雠校之事,确然有所守,故所刊书籍,贤于前代远甚,至乾隆中极盛矣”[28](《附录?顾君墓志铭》)。 校勘中之所以不轻改、妄改古书,是因为古书致误的原因错综复杂[39](《第三章》),非主观猜测或臆断所能解决。但事实上,凡校勘必有改字,一字不改的校勘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关键在于是否改的正确,是否能避免轻改、妄改,决不能拘泥。宋代朱熹校经,往往改字,但他不是轻改、妄改,而是当改则改,“某所改经文字者,必有意,不是轻改,当观所以改之之意”[40](P2626)。清代王引之提出“三改三不改”论,也认为有些当改、有些不当改,要视情况而定,他认为对于“写官误”、“椠工误”以及唐、宋、明之土妄改经书这三种情况,只要证据确凿,校勘时就要“勇改”;对于异体字、假借字以及写官椠工失误但又找不到佐证这三种情况,校勘时就不能轻易言改[41](P148)。总之,对于显然谬误而又证据确凿者,则“勇改”;对于“不能择一以定”、“群书无佐证”者,则不改。应该说,王引之的主张更为通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