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校勘家修养论 校书是一项为时长久的工作,其中之艰难,古有定论。沈括《梦溪笔谈》中记载宋敏求关于书籍校勘的话说:“宋宣献(敏求)博学,喜藏异书,皆手自校雠,尝谓校书如扫尘,一面扫一面生。故一书三四校,犹有脱谬。”[42](P197)朱弁《曲洧旧闻》也有类似记载:“宋次道龙图云:校书如扫尘,随扫随有,其家藏书皆校三五遍者,世之蓄书,以宋为善本。”[43](P141)清人黄丕烈在校书实践中对宋敏求的话深有同感,他说:“校书之难,如扫落叶,如拂几尘”[22](卷4,《新序十卷》);“书之难校,扫叶拂尘,可为至论”[22](卷5,《刘子新论十卷》)。不是青灯黄卷日复一日地校书,实难有如此切入肌肤的体会。 既然校书如此困难,也就对校勘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具体如下: (一)对校勘家自身修养的要求。文献校勘是在校勘者主体支配下的学术实践活动,从某种意义上讲,校勘者主体的观念及修养支配着校勘实践的进行,决定着校勘实践的方式和校勘质量的高低。正因如此,古往今来的校勘家都对自身修养提出过要求。 第一,知识储备:广博专精。颜之推认为校订书籍须具有渊博的知识储备:“校定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刘向,方称此职耳。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为非,此以为是;或本同末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34](P219)欧阳修也认为,书籍内容,至为庞杂,校勘者必须学识渊博,要求“天地万物,古今治乱,九州四海,幽荒隐怪之说,无所不通”[21](P1446)。中国古代书籍,尤其是经史著作,其内容上涉天文,下及地理,中载古今变化,旁预玄远幽怪,如学识浅薄,触处皆滞,校勘工作自然无法进行下去。故而,顾炎武强调,“凡勘书必用能读书之人”[29](P670)。孙从添也认为校勘家要“博学好古,勤于看书”,“勤学好问”[44](P40),具备丰厚的知识储备,方能从事这一工作。 对于校书者而言,光有“渊博”的学识储备还不够,还必须“专精”。李笠曾指出,“校勘学家应具两种学识,一曰常识,二曰特识”,常识“无工作界域之区别,一切校书家俱用之”,而特识则是“从事工作时特殊对象之鉴别”[45](P507)。广博的知识储备,可以看作是“常识”,必须人人具备,方能从事校书,“特识”则是一种特殊的修养,或者说是一种特殊的知识储备,可用之于与之相关的文献的整理。 从事校勘所应该具备的知识,荦荦大者,有文字、音韵、训诂等语文学知识,版本、目录、辨伪、辑佚等文献学知识以及其他相关的专门知识。文献以文字来书写,但文字、读音屡经变化,造成文献讹误,宋代岳珂、清代顾炎武都对文字、音韵变化造成的文献错讹作过分析。正因如此,清代学者主张“用小学说经,用小学校经”[41](P148),故加强文字音韵学修养,成为校勘学者的共识。版本、目录等文献学知识,更是校勘文献不可或缺的修养。此外,古代学者还强调“专家校书”,汉代刘向校书即形成这一优良传统,如“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兵部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都是用具备某一方面知识的专家校理相关文献,事半功倍,效果极佳。 第二,治学态度:勤勉细心。在古人看来,校勘古书,还必须具备两种治学态度,即一要勤勉,二要细心。古代文献学家校勘古籍,非常勤恳和细心,“一编在手,废寝忘食,丹铅无已时。一字之疑,一行之缺,必博征以证之,广询以求之”[24](《朱文藻序》)。朱翌《潜山集?题校书图》非常形象地描述了勤勉细心校书的情景:“我闻校书如扫尘,尘随帚去辄随有。萤窗孤坐志不分,帝虎鲁鱼相可否。榻上诸公富贵人,安能辨此铅黄手。绿柳啼莺耳畔春,翠袖弹丝眼前酒。如何复窥蠹简尘,又借管城公作帚。画史画名不画实,润色丹青传不朽。我是瀛洲旧校书,挥汗磨铅胝两肘。当时万一见此图,诸郎不免涎垂口。”[46](卷1,《题校书图》)诗中所云“萤窗孤坐”、“挥汗磨铅”,亦指出校书要耐得住寂寞。王鸣盛考校十七史,“改讹文,补脱文,去衍文”,勤勤恳恳,小心谨慎,其云:“暗砌蛩吟,晓窗鸡唱,细书饮格,夹注跳行。每当目轮火爆,肩山石压,犹且吮残墨而凝神,搦秃豪而忘倦。时复默坐而玩之,缓步而绎之,仰眠床上而寻其曲折,忽然有得,跃起书之,鸟入云,鱼纵渊,不足喻其疾也。顾视案上,藜羹一杯,粝饭一盂,于是乎饮饭进羹,登春台,饗太牢,不足喻其适也。”[4](《序》)这不仅是勤勉细心,而且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每校出一处错误,竟如登春台、饗太牢一般享受!没有对校书事业的热爱,是不可能达到如此境界的。 第三,对待自己:勇于反思。古代高明的校勘家律己极严,常常解剖自我的校勘工作,反躬自省。以钱大昕为例,在校勘工作中,他反对吹毛求疵、自我炫耀的作风,说:“世之考古者,拾班、范之一言,摘沈、箫之数简,兼有竹、素烂脱,豕、虎传讹,易‘斗分’作‘升分’,更‘子琳’为‘惠琳’,乃出校书之陋,本非作者之愆,而皆文致小疵,目为大创,驰骋笔墨,夸耀凡庸,予所不能效也。”[10](《自序》)很明显,钱大昕反对在校史时指小疵为大创。钱大昕主张考校古书,宜时时自省,忌夜郎自大,对于那种“读古人书,多訾古人之失,与今人居,亦乐称人失”的轻浮学风,颇不以为然。他指出:“人固不能无失,然试易地以处,平心而度之,吾果无一失乎?吾能知人之失,而不能见吾之失,吾能见人之小失,而不能见吾之大失,吾求吾失而不暇,何暇论人哉。”[9](P278)虽然钱大昕所反思的是当时整个学术界的治学问题,但确实包括校勘学在内。这种号召学者反躬自省的观念,正是实事求是的体现。 (二)对校勘家资料占有的要求。校勘必须掌握广博的、用以比勘佐证的资料,这是历代文献学家的共识。 第一,广搜异本(副本)及占有各种材料。校书必广搜异本(副本),是自刘向以来文献校勘家的共同主张,他们或付诸实践,或进行理论阐释,都把广储异本放在资料准备的首位。这些异本包括稿本、抄本、拓本、印本、注本、选本、校本等。章学诚说:“校书宜广储副本,刘向校雠中秘,有所谓中书,有所谓外书,有所谓太常书,有所谓太史书,有所谓臣向书,臣某书。夫中书与太常、太史,则官守之书不一本也;外书与臣向臣某,则家藏之书不一本也。夫博求诸本,乃得雠正一书,则副本固将广储以待质也。”[25](P37)从理论上论述了广储副本、异本的重要。黄丕烈也认为校书必须集众本以校一书,搜罗不同的版本进行互校,他说:“古书传抄,岂能无误?得此证彼,可定去取,所谓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也。”[22](卷5,《砚笺四卷》)他在校旧抄本《归潜志》跋语中这样说:“且书必备诸本,凡一本即有一本佳处。”他在校勘《周礼》一书时,就以明代嘉靖本为底本,以董本为主,参以家藏之岳本、蜀大字本、小字本、互注本、校余氏本等七个不同的本子,“集腋成裘,以期美备”。 校勘古籍,除了用本书的各种异本外,还必须充分利用各种资料。宋代馆阁整理医书,网罗众本,参以他书,“搜访中外,裒集众本,寖寻其义,正其讹舛……又采汉唐书录古医经之存于世者,得数十家,敘而考正焉。贯穿错综,磅礴会通,或端本以寻支,或泝流而讨源……一言去取,必有稽考,舛文疑义,于是详明”[14](卷首,《林亿序》)。如校理《千金要方》,“自广内秘文及民间众本、道藏竺典、旁篇杂子,并用搜访,以资参考,得以正其舛互,补其遗佚”[47](P999),真可谓穷尽一切材料,以资利用。 和前人一脉相承,王鸣盛校书占有资料极其丰富,他说:“独处一室,覃思史事,既校始读,亦随读随校,购借善本,再三雠勘,又搜罗偏霸杂史、稗官野乘、山经地志、谱牒簿录以暨诸子百家、小说笔记、诗文别集、释老异教,旁及于钟鼎尊彝之款识、山林冢墓祠庙伽蓝碑碣断阙之文,尽取以供佐证,参伍错综,比物连类,以互相检照。”[4](《序》)王鸣盛认为,从事校勘,必须博综群籍,凡世间所有之资料,均要搜罗殆尽,以供佐证,以便校勘时相互检照,达到精校之目的。 广泛占有各种材料,尚需认真甄别。如王念孙父子最善于利用类书校书,由于人们对类书的价值评价不高,故而提出谨慎利用的问题。朱一新评价王念孙父子校书云:“高邮王氏父子之于经……其精审无匹,视卢召弓辈亦远胜之。顾往往据类书以改本书,则通人之蔽。若《北堂书钞》、《太平御览》之类,世无善本,又其书初非为经训而作,事出众手,其来历已不可恃。而以改数千年诸儒龂龂考定之本,不亦傎乎?然王氏犹必据有数证而后敢改,不失慎重之意。若徒求异前人,单文孤证,务为穿凿,则经学之蠹矣。”[38](P75)近人刘文典也说:“清代诸师校勘古籍,多好取证类书,高邮王氏尤甚。然类书引文,实不可尽恃,往往有数书所引文句相同,犹未可据以订正者,盖最初一书有误,后代诸书亦随之而误也……故虽隋、唐、宋诸类书引文并同者,亦未可尽恃。讲校勘者,不可不察也。”[48](P6)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占有资料,不可不慎。同样,对于他书注文,利用时也要格外小心。卢文弨说:“大凡昔人援引古书,不尽皆如本文。故校正书籍,自当先从本书相传旧本为定。况未有雕版以前,一书而所传各异者殆不可遍举,今或但据注书家所引之文,便以为是,疑未可也。”[23](P284) 第二,吸收前人校勘成果及专家意见。校勘文献,代代相继,前人校勘成果理应成为后世校勘的参考。从校勘发展史来看,后世对前人校勘成果的利用比比皆是,对前人校勘成果的评论也一分为二,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如宋代沈揆校《颜氏家训》,就利用了谢景思的校勘意见,在把闽本与谢景思校本比较后,虽谢氏校本“亦时有此疏舛”,但“所校颇精善”,故“多采谢氏书,定著为可传”[34](《沈揆跋》)。王念孙校《荀子》,也尽可能地吸收了各家校本的可取之处,“择善而从,诚不可以已也”[49](P136)。 博访通人,听取专家学者意见,也是校勘家占有资料的有效途径,可收事半功倍的效果。清乾隆五十六年(1781年),阮元充石经校勘官,撰《仪礼石经校勘记》四卷,博采戴震、刘台拱、王引之、金榜、钱大昕、王念孙等人的看法,焦循为之作后序,称其“博访通儒,务从人善”,非常准确地概括了校勘学家虚怀若谷、博采通人的良好学风。对此,孙从添有言:“若古人有弗可考究,无从改正者,今人亦当多方请教博学君子。善于讲究古帖之士,又须寻觅旧碑版文字,访求藏书家秘本,自能改正。然而校书非数名士相好聚于名园读书处,讲究讨论,寻绎旧文,方可有成,否则终有不到之处。所以书籍不论抄刻好歹,凡有校过之书,皆为至宝,至于字画之误,必要请教明于字学声韵者,辨别字画音释,方能无误。”[44](P41) 要言之,校勘家的修养是影响校勘成果质量高低的最主要因素。对此,中国古代文献学家在理论上有着清醒认识。在他们看来,广博专精、勤勉细心、勇于反思,是主体修养的内在条件;广搜异本、占有其他相关材料,吸收前人校勘成果,博采通人,务从其善,是主体修养的外在条件。二者相辅相成,不仅构成了中国传统思想宝库中弥足珍贵的文献学思想,而且有益推动了中国文献校勘实践的发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