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宋代史学的义理化发展趋势给中国传统史学带来的后果,究竟是福音还是灾难?对此,历代史家评价并不一致。自晚明以来,史学界逐渐兴起注重考证史料真实的学风,开始扭转义理史学风气。到清代乾嘉时期,历史考证学家对义理史学予夺褒贬和驰骋议论风气进行了彻底清算,开创了“实事求是”的治史学风。时至今日,学术界对宋代史学义理化发展趋势及其作用的评价,大多一味指责其空疏不实,批评义理史学的史家仅仅突出致用而放弃求真,甚至认为义理史学本质上是一种致用史学,是一种政治化史学,不是学术性史学。史学在义理化进程中承担了过多的教化任务,最终把历史科学变得面目全非。这样说并非没有道理,但却失之绝对。只要细致分析,就可以发现宋代义理史学除了讲求致用的一面,仍然有其求真的一面。后一方面常常被研究者所忽略,而这恰恰是影响义理史学发展面貌的重要内容,直接关系到对义理史学的评价。 首先,宋代义理史家大多具有疑古惑经的意识,体现出治学“求真”的一面。这一派史家为追求儒家“义理”之真,以“求真”的目光审视前人对经典文本的胸臆曲解和穿凿附会所造成的混乱,形成了疑古辨伪的思想。 北宋史家欧阳修在强调治史明道的同时,表现出鲜明的疑古辨伪意识,主张恢复儒家经典的本来面目。他说:“今尝哀夫学者知守经以笃信,而不知伪说之乱经也。”[15]《廖氏文集序》由于历代经学家对经典的解释存在许多误解,已经不符合儒家原始的本意。欧阳修指出:“自秦汉以来,诸儒所述,荒虚怪诞,无所不有。”[15]《问进士策四首》这样解经导致了经义的隐晦,不符合经典的原意,以至于出现“《经》不待《传》而通者,十之七八,因《传》而惑者,十之五六”[15]《春秋或问》的混乱局面。欧阳修提出疑古辨伪的原则是:“《经》之所书,予所信也;《经》所不言,予不知也。”[15]《春秋论上》这种宗经而不惑传注的思想,包含着明确的求真取信的精神。他本着这一原则,考辨《周易》之《十翼》“非圣人之作”;《河图》、《洛书》“非圣人之言”;《诗序》导致“圣人之意不明”。恢复经典文献的本来面目,最终目的在于探求圣人之道。欧阳修认为:“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16]《答祖择之书》即学者应当从《六经》中求道,然后为当世所用。他指出:“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至今而取信者是也。”[16]《与张秀才第二书》阐明儒家之道,可以更好地应用于当代社会,为现实生活服务。可以看出,欧阳修的“疑古”、“求真”意识和“明道”、“致用”思想具有密切关联,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学术体系,缺一不可。 南宋义理史学思潮进一步强化,到朱熹而集其大成。在他的整个学术体系中,疑古辨伪是其阐发思想主张的一个重要途径,体现出治学“求真”的特色。朱熹继承北宋刘敞、欧阳修、王安石等人敢于突破古注旧疏的传统,在疑古辨伪方面取得了更大的收获。他说:“读书玩理外,考证又是一种工夫,所得无几而费力不少。向来偶自好之,固是一病,然亦不可谓无助也。”[13]《答孙季和》朱熹总结了前人的辨伪经验,结合自己考辨古籍的辨伪实践,总结出辨伪学的理论。他说:“熹窃谓生于今世而读古人之书,所以能别其真伪者,一则以其义理之所当否而知之,二则以其左验之异同而质之,未有舍此两途而能直以臆度悬断之者也。”[13]《答袁机仲来教疑河图洛书是后人伪作》朱熹一生考辨了近60部古籍,成就相当可观。最典型的事例,莫过于考辨《古文尚书》和《诗序》。他发现“孔壁所出《尚书》,如《禹谟》、《五子之歌》、《胤征》、《泰誓》、《武成》、《同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君牙》等篇皆平易,伏生所传皆难读。如何伏生偏记得难底,至于易底全记不得,此不可晓。如当时诰命出于史官,属辞须说得平易。若《盘庚》之类,再三告戒者,或是方言,或是当时曲折说话,所以难晓”[11]卷78的矛盾,对《古文尚书》的真实性问题提出怀疑。孔壁发现的《古文尚书》时间应当更早,反而比西汉伏生传授的《今文尚书》还通俗易懂,于一般义理不通,所以怀疑是汉代以后学者的伪作。再如考辨《诗序》,指出:《小雅·节南山》篇“《序》以此为幽王之诗,而《春秋桓公十五年,有家父来聘,于周为桓王之世,上距幽王之终已七十五年。不知其人之同异,大抵《序》之时世皆不足信,姑缺焉可也”[17]。通过《春秋》中有关家父生活在周桓王时代的记载,来佐验《小雅·节南山》篇记载有家父,也应当是描写周桓王时期的诗篇,考辨出《诗序》所谓周幽王之诗的错误。通过上述事例,可以看出朱熹对儒家经典的存真求实态度,其思想反映出鲜明的历史意识。 其次,义理史学的史家不仅对历史事实笔削褒贬、驰骋议论,同样注重揭示历史的真相。客观地说,那些好发空洞议论和不顾具体历史环境肆意褒贬历史人物的学者,多为文人墨客不具备史学素养而又喜欢卖弄史论之人,真正的史家还是主张从历史发展中探究儒家义理之道,能够恰当处理议论褒贬与历史事实之间的关系,并非完全不要历史事实。 欧阳修治史既突出议论褒贬,也重视记载历史事实。他认为孔子修《春秋》书法谨严,就是要取信后世。欧阳修指出:“《春秋》辞有同异,尤谨严而简约,所以别嫌明微,慎重而取信。其于是非善恶难明之际,圣人所尽心也。”[15]《春秋论中》这就说明记事谨严可以取信于人,而取信于人就能辨明是非善恶。因此,他反对世人所谓《春秋》字字寓含褒贬之说,强调“《春秋》谨一言而信万世者也,予厌众说之乱《春秋》者也”[15]《春秋或问》。欧阳修认为,《春秋》之义包含在善恶是非的记事之中,而不在于一字定褒贬。他批评“今说《春秋》者,皆以名字氏族予夺为轻重,故曰一字为褒贬”[15]《春秋论中》的不良风气,主张恢复《春秋》的本来意义。欧阳修着重指出:“凡今治《经》者,莫不患圣人之意不明,而为诸儒以自出之说汩之也。今于《经》外又自为说,则是患沙浑水而投土益之也,不若沙土尽去,则水清而明矣。”[16]《答徐无党第一书》要求学者正确理解《春秋》义理,避免因曲解附会而失其大义。在对待书法与事实的关系问题上,欧阳修也能做到尊重历史,认为“史者,国家之典法也。自君臣善恶功过与其百司之废置,可以垂劝戒、示后世者,皆得直书而不隐”[18]《论史馆日历状》,这样才能发挥作用。为了考证史书记载是否得实,欧阳修首创金石证史的方法。他指出:“世系、谱牒,岁久传失,尤难考证。而碑碣皆当时所刻,理不得差。故集古》所录,于前人世次,是正颇多也。”[19]《唐智乘寺碑》例如他以《贾逵碑》考证陈寿《三国志·魏志·贾逵传》记载贾逵为绛邑长,为贼郭援所攻,“城将溃,绛父老与援要,不害逵”和“绛吏民闻将杀逵,皆乘城呼曰:‘负要杀我贤君,宁俱死耳!’”二事不实,指出:“此碑但云为援所执,临以白刃,不屈而已,不载绛人约援事。……自古碑碣称颂功德,常患过实,如逵与绛人德义俱隆,碑不应略而不著。颇疑陈寿好奇,而所得非实也。”[19]《贾逵碑》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出欧阳修史学思想中求真征实的一面,在治史过程中具有尊重史实和据事直书的素养和品质。 朱熹对待《春秋》的态度和欧阳修基本相同,表现出褒贬与事实并重的特征。他不赞同经学家的见识,主张从大处着眼确立史学上的义例之学。朱熹说:“《春秋》只是直载当时之事,要见当时治乱兴衰,非是于一字上定褒贬。”因为直书当时善恶之事,就可以起到褒善贬恶的作用。《春秋》中不存在设例褒贬,所以自西晋杜预以来总结的“《春秋传》例多不可信。圣人记事,安有许多义例!如书伐国,恶诸侯之擅兴;书山崩、地震、螽、蝗之类,知灾异有所自至也”。倘若处处以义例解释《春秋》,必然造成穿凿附会。《春秋》“未必如先儒所言,字字有义也。想孔子当时只是要备二三百年之事,故取史文写在这里,何尝云某事用某法?某事用某例邪”!朱熹批评这种疏解《春秋》的学风说:“或有解《春秋》者,专以日月为褒贬,书时月则以为贬,书日则以为褒,穿凿得全无义理!”因此,他得出结论说:“若欲推求一字之间,以为圣人褒善贬恶专在于是,窃恐不是圣人之意。”那么,朱熹所谓的“圣人之意”指什么呢?他说:“《春秋》之书,且据《左氏》。当时天下大乱,圣人且据实而书之,其是非得失,付诸后世公论,盖有言外之意。若必于一字一辞之间求褒贬所在,窃恐不然。”同时他又指出:“《左氏》之病,是以成败论是非,而不本于义理之正。”[11]卷83至此可以明了,朱熹不赞成学者在《春秋》的一字一辞之间求褒贬义例,并非认为《春秋》没有褒贬义例,更不是主张史学不要褒贬义例,而是认为所谓圣人的“言外之意”并非字字褒贬,其主要内涵就是体现在“义理方面。当然朱熹在注重“义理”的同时,仍然主张应当根据历史事实撰写史书。他指出:“且如太祖未即位之前,史官只书‘殿前都点检’,安得便称‘帝’耶?”[11]卷78批评宋代史臣于宋太祖赵匡胤即位前书“帝”不确,应该直书为“殿前都点检”。针对南宋初年宰相赵鼎、张浚以己意改修国史,朱熹指责说:“一代史册被他糊涂,万世何以取信!”[11]卷127因此,朱熹治史主张用儒家“义理”思想来规范历史事实,提出一套在理学思想指导下的书法义例之学。正如有的学者指出:“朱熹评论史著的两条标准:一是义理是否得当,即叙述古今之变时,是否根据义理之精微来撰写;二是记录史实是否正确。朱熹认为两者缺一不可,既要根据义理来阐述,又要史实记载准确,如此便可经世致用。”[20]这两方面内容的有机结合,构成了朱熹义理史学的全部内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