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史学史研究应当纳入史学的外传与影响 迄今出版的中国史学史专著,已经超过20部,数量相当可观。但绝大多数并未述及中国古代史学在东亚区域内的传播与影响问题。而中国史学东传日本、朝鲜半岛,则是不争的史实,其中重要情节是否属于中国史学史的内容范围?是否应当在中国史学史著述内予以重彩一笔的描述?此乃关乎整个史学史学科的研究理念,不能不辨析清楚。 中国或其他国家的通史著述,只要篇幅相当,总会记述本国与其他国家的文化交流、经济来往、军事触碰等历史内容。中国通史的著述中,大多包含中国文字、艺术、医药、建筑等传入朝鲜、日本的史实内容,可见作为一种文化形态的史学,如果确实存在外传和发挥影响的事实,在中国史学史乃至通史中叙述,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中国通史著述也偶尔讲到中国史籍在域外的流布,中国史学史的著述也有的讲述了诸如《史记》对外域的影响。但是中国传统史学整体性的修史理念、修史方法、修史体制外传及其影响,往往被缺略,这是因为文字、建筑、书籍的外传具有实体物象,便于观察、掌握,而史学整体文化形态的对外影响往往不好直接显现,而这正好蕴含了中国传统史学对外影响的深刻性、重要性,中国史学史研究更加有责任将之揭示,并且推行到中国通史的叙述之中。 或许有人认为:中国史学在外域的影响,可以归属于外国史学史研究和论述。此说非是。政治交涉、经济来往以及文化事业的跨境交流,是相关各国的历史著述都应当关注的内容,但具体情况不很相同。在当前历史学未能摆脱现实政治扰动的条件下(东亚地区尤其显著),历史上的政治交涉,在不同国家的主流史学中往往有着迥异的解读和叙述,经济关系也有不少问题受到政治的牵连,至于文化交流史,受狭隘民族主义情绪的影响亦未可低估。迄今日本、韩国的史学研究,都未能深入关注中国传统史学传入和发挥作用的问题,某些论述甚至刻意淡化中国文化的影响。例如坂本太郎《日本的修史和史学》开篇即为“历史书的萌芽”,为屏蔽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将含义缥渺、未知内容的“帝纪”、“旧词”升格为“日本最早的历史书”,⑤看作日本史学的起源。实际上,日本同一时期的文献对此就有“帝纪”、“先纪”、“本辞”、“旧辞”、“敕语”等不同的随意称谓,尚无固定名称,可以判定这些旧的资料只是官方与诸多私家的随意杂录,散碎支离,不成体系,根本谈不上“历史书”的性质。公元7世纪末到八世纪初,日本在唐朝文化的影响下开始形成明晰的官方修史意识,公元712年成书的《古事记》3卷,是日本第一部体现自觉修史意识的现存之书,但撰成的结果则是多采神话、传说、歌谣、趣事,乃以文学色彩为主,又不重视历史事件及其时间因素,难以视为规范的史籍。8年之后,即公元720年修成的《日本书纪》30卷,才可视为日本史学产生的标志,其书以汉字撰写,编纂方法、纪年方式皆雷同于中国的编年史。 朝鲜半岛与中国大陆连接,曾经完全隶属于西汉政权,受内地传统文化的影响源远流长,无可否认。但后来的历史变迁、政权分合十分复杂,至今中外史学界在政治观念扰动下,对相关历史问题的论述分歧甚大。例如存在过几百年的“高句丽”政权是否可以视为近代朝鲜、韩国的历史前缘?“高句丽”是否就等同于后来的“高丽”?对此类基本问题的观点尚完全相反,因此探讨朝鲜半岛史学的产生问题,就更加复杂。解决问题的出路,必须在整个东亚的视域下进行史学史研究,对朝鲜半岛的历史与史学,不能孤立、片面地看待,这涉及整个史学研究的理念转换。 东汉时期官方记史而且修史,使传统史学的对周边满足的影响力大为增强。西晋之末,政权崩溃,少数民族政权纷纷建立,争夺北方地区,战乱频发,史称十六国时期。十六国内大多出现了记史、修史现象,首先是其境内的汉人学者私下记述所在之国史事。这些汉人即使在所在国为官,其私自撰史也不能说是该少数民族政权的修史活动。例如氐族前秦政权的君主苻坚,因史籍记载触犯忌讳,尽加焚毁,而“著作郎董谊追录旧语,十不一存”,董谊的做法当然不是苻坚政权的史学活动。其他如和苞撰《汉赵记》,田融撰写《赵书》,前秦灭亡后赵整“隐于商洛山,著书不辍”,⑥均属此类。其次是十六国政权官方的记史、修史。这在《晋书·载记》与《史通·古今正史》有丰富的记载,羯族石勒后赵政权、氐族前秦政权、鲜卑族慕容氏建立的前燕、后燕和南燕政权、匈奴族刘渊后汉政权、鲜卑拓跋部北魏政权等,都进行过官方记史或修史。虽然修史官往往任用汉人,仍属于少数民族政权的史学活动,这延续到南北朝时北朝的各个政权,乃是在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下产生和发展。当时的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与上述少数组政权的地位完全相同,既可以有汉人学者入其境、任其官而私下撰史,也可能出现官方从事的修史活动。朝鲜古籍《三国史记》载:“百济开国以来,未有以文字记事,至是得博士高兴,始有书记。然高兴未尝显于他书,不知其何许人也。”⑦既言“得博士高兴”,则这个“高兴”其人,应是避居于百济的汉族文人,而“书记”到底是私下的史事笔记,还是朝廷的史事记录?则含义模糊不清。《日本书纪》有相当多引述《百济本记》的条文,颇具准确的具体时间,应当是类似起居注一样的官方史事记录,纪事大体与《三国史记》记述“博士高兴”的时间相当,⑧可以认为百济国较早具有编年形式的历史记录。 什么是史学?什么是史学的产生?这不能随意降低标准。凡称为“学”,必当有其体系,构成知识系统。凡称为某一“学”的产生,不能是火花一闪,多年不见,必须显示一定程度的持续性。其基本的最低要求是: 1.定义确切、界域分明,其学科人物、内容、宗旨、特点清清楚楚,不能混沌一片。 2.知识结构具备时空的连贯性与逻辑的条贯性,不能单一简陋也不能支离破碎。 3.形成对于其知识系统或知识载体运作的自觉意识和较为理性的认识。 4.具有发展的继进性和系统的开放性,即能够在广度和精度上继续发展,拥有一段时期的持续进展,并且与其他文化体系有所交叉及互动。 根据上述标准,我们不要将中国古代的炼丹术说成化学工业或化学学科的产生,不要将“曹冲称象”的故事等同于物理学的阿基米德定律。同样,也不要将支离零碎、内容模糊、虚实参杂的史料之书视为史学建立的标志。《三国史记》记载:新罗官员伊异斯夫奏曰:“国史者,记君臣之善恶,示褒贬于万代,不有修撰,后代何观?王深然之,命大阿居柒夫等广集文士,俾之修撰。”⑨这个上奏,语义、语词都直接来自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而纂修活动并无下文,并且新罗政权几百年内也再无类似的举措,恰恰说明新罗虽受到中国传统史学意识的影响,但整体上却不具备建立完备史学文化的必要条件。但此前有了统治政权的史事记录,则完全可能,据徐建顺的文章考订,《三国史记》多处提到新罗的“古记”,应于公元402年之后有了类似起居注的历史记录,因为此后的新罗王世系才比较清晰可信。⑩ 因此,日本史学的产生,是以《日本书纪》的纂修为开端。朝、韩史学的产生,尚须深入探索,百济官方记录史事早于新罗,约于4世纪末,相当于东晋后期,可视为朝、韩史学的最初产生,正与十六国各个政权初涉记史、修史的时代相同,其余支离零散的私家杂撰,无足轻重。日本与朝鲜半岛史学的萌发,都是得自中国传统史学的影响,凭据确凿,毫无疑义。必须在整个东亚视域内考察,方能将史学发展和流传的来龙去脉理清。将中国传统史学史研究的视域,扩展为整个东亚地区,乃学术上求真、求是所必需,既体现治学的责任感,也具备重要、深刻的意义。当然,中国史学史不可将东亚各国的史学发展状况全盘吞并,但传统史学的外传导致相关区域产生史学的过程,以及发挥何等巨大的社会影响,则必须深加研讨,责无旁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