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传世文献征引志书的三种方式 现存志书佚文大约有二十余则,多数为《左传》《国语》所征引,也有少量佚文见于《孟子》《韩非子》等诸子文献,传世文献对志书的征引方式大致有以下三种: (一)只征引志书中的警句格言 这种征引志书的方式在传世文献中十分常见,如: “军志”曰:“允当则归。”又曰:“知难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敌。”(40) “前志”有之曰:“敌惠敌怨,不在后嗣。”(41) “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42) “志”有之曰:“高山峻原,不生草木,松柏之地,其土不肥。”(43) 因为警句格言是从典型的历史事件中总结提炼出来的,是志书的精华部分,最具鉴戒功用和教育意义,所以为《左传》《国语》等传世文献所习引,现存的二十余则志书佚文绝大多数都以这种警句格言的形式存在。 (二)只征引志书中的历史事件 对于这种征引方式,我们可以从《国语·楚语上》范无宇所引的那则志书佚文在《左传》的类似记载中探知大略: 楚子城陈、蔡、不羹。使弃疾为蔡公。王问于申无宇曰:“弃疾在蔡,何如?”对曰:“……”王曰:“国有大城,何如?”对曰:“郑京、栎实杀曼伯,宋萧、亳实杀子游,齐渠丘实杀无知,卫蒲、戚实出献公,若由是观之,则害于国。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44) 《国语·楚语上》韦昭注:“范无宇,楚大夫芋尹申无宇也”,汪远孙曰:“范,楚邑。无宇或食采于范,故称范无宇。”(45)可见,这里的“申无宇”就是《国语·楚语上》中的“范无宇”。将这则史料与《国语·楚语上》中范无宇所述对比可知,二者记载的是同一件事。所不同的是,申无宇在此处只引用了郑、宋、齐、卫四国史事,《国语·楚语上》那则志书佚文所记为七国,且没有提及警句格言部分“国为大城未有利者”。倘若没有《国语·楚语上》范无宇所引的完整志书文本作参考,我们便无从知晓《左传》昭公十一年所记这四国史事原来是出自志书的。以这种方式征引志书的例子大概还有: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46) 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耹隧。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其亡也,夷羊在牧。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其亡也,杜伯射王于鄗。是皆明神之志者也。(47) 传世文献中,像这样将具有鉴戒意义的史事进行排比的例子还有不少,而且多用于臣下对君主的劝谏,因缺乏相关史料佐证,尚无法断定其是否为志书佚文,此不赘举。 (三)征引警句格言与历史事件两要素俱全的志书文本 《国语·楚语上》范无宇所引志书佚文即属此类。但有时征引者不说明出处,而在志书文本前以“臣闻”二字开头,《左传》哀公元年伍员所引志书佚文就属于这种情况,传世文献中应该还有类似的志书佚文,兹试举一例: 富辰谏曰:“不可。臣闻之,大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邘、晋、应、韩,武之穆也。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48) 这则史料与前面《左传》哀公元年伍员征引志书的方式大致相同,都以“臣闻(之)”开头,先是警句格言“大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再以“昔”字领起历史事件的叙述,两要素俱全,类似于完整的志书文本。遗憾的是,因缺少相关史料佐证,所以欲将其确定为志书佚文,恐怕还要寄望于新材料的发现。 五 结语 (一)综合以上对先秦志书篇名、体例问题的补证,我们认为:志书是史官为君王提供鉴戒而作,从“仲虺之志”“史佚之志”等篇名来看,其产生是比较早的。一则完整的志书文本包括两个要素:警句格言和历史事件。警句格言在前,历史事件在后,警句格言是从一个或几个典型的历史事件中总结提炼出来的,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和鉴戒性。《国语·楚语上》范无宇所引和《左传》哀公元年伍员所引的两则志书佚文,是目前所知传世文献所征引的两则完整的志书文本,对研究志书体例问题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志书又称作“记”,传世文献中的“上古记”“瞽史记”(“瞽史之纪”)、“周记”等都应是志书之属,《逸周书·史记》是目前所见、硕果仅存的一篇完整志书。 (二)传世文献对志书的征引大致有三种方式(换言之,亦为志书文本在传世文献中存在的三种形态):一是只征引警句格言,因为这部分内容是志书的精华所在,故为传世文献所习引,现存的二十余则志书佚文绝大多数即为这种形式;二是只征引历史事件,如《左传》昭公十一年申无宇征引的四国史事即出自志书,这种征引方式在传世文献中还有不少,只是限于材料,目前还不能断定其是否为志书中的史事;三是征引两要素俱全的志书文本,但有时不指明出自志书,而以“臣闻(之)”引出志文。 (三)志书体裁是具有“二重性”的,从“学在官府”的背景审视,可以将其视为官府档案,以“六经皆史”的标准衡量,亦可将其看作古代史籍。所以,脱离预设前提,武断地将志书贴上“尚书类文体”或“古代记事之史”的标签都是不可取的。志书孕育生发于学在官府时期,当大多数史官日复一日地记录着佶屈聱牙的殷盘周诰时,仲虺、史佚、左史戎夫等人据官府典籍,凭个人识断,较为独立地进行志书创作,以其职司匡正君王,凭藉学养传承文化,这种独立创作实为史家撰作史书之滥觞,对先秦时期史著及史学的形成影响深远。 拙文获得南开大学博士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资助。在写作过程中蒙张怀通教授、业师朱彦民教授审阅指正,陈絜教授、张荣明教授点拨启发,赵伯雄教授惠赐大作,于此谨致谢忱! 注释: ①[宋]郑樵:《通志·总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页。 ②吕思勉:《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15页。 ③刘起釪:《尚书源流及传本考》,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9页。 ④张荫麟:《中国史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0页。 ⑤王树民:《释志》,《文史》第32辑,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⑥赵伯雄:《先秦“志”书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0年增刊。 ⑦王晖:《商周文化比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97-199页。 ⑧王晖:《商周文化比较研究》,第198页。 ⑨参见唐作藩《上古音手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6、207页。 ⑩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卷二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13页。 (11)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卷一三,第719页。其后有陈奇猷先生按语:“《务大》作‘功大故也’,疑此脱‘故’字。下文‘无公故也’,与此相对,亦有‘故’字可证。”第720页。 (12)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卷二六,第1715页。 (13)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卷一三,第720页。 (14)赵伯雄:《先秦“志”书考》。 (15)[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41页。《史记》卷三九,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662页。 (16)《春秋穀梁传注疏》卷一四,《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422页。《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一八,《十三经注疏》,第2297页。 (17)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卷一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984页。 (18)《春秋左传集解》,第426页。 (19)“瞽史记”(“瞽史之纪”)有两则佚文传世,皆见于《国语·晋语四》,“瞽史之纪”曰:“唐叔之世,将如商数。”“瞽史记”曰:“嗣续其祖,如谷之滋。”皆为具有鉴戒意义的警句格言,很可能是志书的警句格言部分。 (20)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344页。 (21)参见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43-944页。 (22)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第942页。 (23)具体论述参见王晖《商周文化比较研究》,第198-199页。 (24)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97-498页。 (25)据黄怀信先生研究:“七十一篇《周书》,系周人于孔子删书之后,取其所删余篇,以及传世其他周室文献,又益以当时所做(如《太子晋》等篇),合为七十一篇……”(黄怀信:《逸周书时代略考》,《西北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黄先生认为:“《史记解》所记多与《纪年》合,当属可信,是我国最早真正以史为鉴的史学著作。”并以《史记解》为“本出于西周而经春秋加工改写者”。(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第61、63页)张怀通先生从历日角度考察,认为该篇的历日具有西周时期特征。(参见张怀通《逸周书新研》,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26、237页)据此可知,《逸周书·史记》因辗转流传而窜入后人增益成分在所难免,然其草创于西周穆王时期则大致可信。 (26)这3条史料见于黄怀信等撰《逸周书汇校集注》,第953、969、970页。 (27)《逸周书·史记》所载28则志文中,仅两则没有警句格言部分。 (28)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485-486页。 (29)参见王晖《商周文化比较研究》,第199页。 (30)《左传》哀公元年,[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第1707页。 (31)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85页。 (32)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卷五,第290页。 (33)[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四,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23页。 (34)牛鸿恩:《〈战国策〉等书“诗云”臆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1期。 (35)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8-159页。 (36)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第159页。 (37)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第164-166页。 (38)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第165页。 (39)《战国策·刘向书录》,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第1页。 (40)《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第373页。 (41)《左传》文公六年,[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第451页。 (42)《左传》成公四年,[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第672页。 (43)《国语·晋语九》,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454-455页。 (44)《左传》昭公十一年,[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第1342-1343页。 (45)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497页。 (46)《国语·周语上》,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26-27页。按,《吕氏春秋·贵当》:“‘志’曰:‘骄惑之事,不亡奚待?’”(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卷二四,第1638页)《国语·周语上》中的“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也是疑问句,可以看作志书的警句格言部分,且后面也以“昔”字开头,列举了夏、商两个典型的历史事件。《史记·周本纪》:“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周亡矣。昔自夏后氏之衰也……’”(《史记》卷四,第147页)虽然与《周语上》所指的不是同一件事,却可知太史伯阳(即伯阳父)是读过“史记”的,而他所读的“史记”很可能就是具有鉴戒意义的志书,因为像《春秋》等一般的记事之史是难以使人发出如此强烈的兴亡之感的。综上,窃疑《国语·周语上》中伯阳父所引为两要素俱全的志书佚文。 (47)《国语·周语上》,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29-30页。 (48)《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第344-345页。 原文刊于《中国史研究》2016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