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先生的受学经历,在那个时代是常见的,遇到好老师就更突出。昔年学校对于写作,一向很看重,少年胡适就因此而在校中迅速“出人头地”。外国名校,直到大学也非常注重写作,美国的常春藤名校便一向如此。我们如今则不然,中小学的语文课越来越“标准化”,作文所占分量偏少。或因类似的训练一直不足,现在就连文科教授也难免“言之不文”了(我自己就一向被认为文字不够通达)。 在彦威先生看来,“文章是表达思想感情、记述事物的工具,唯求其方便而已”。这“方便”二字看似简单,却仍是“有序”的。我自己也曾亲近过桐城“义法”,但更多是背诵《古文辞类纂》,尚不及“有所法而后能”的阶段,对桐城派的“言有序”没有多少体会。从先生的论述看,“言有序”便近于孔子论文所主张的“辞达”,而归依于“得体”。 先生年轻时便写过《达辞篇》,主张辞之所达,是“达心之所明也,达中之所蓄也”。他引韩愈“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的论断,进而申论说,“心有所明,中有所蓄,而不能出诸口、宣诸笔者有之矣;未有心无所明,中无所蓄,而能文辞优洽、辞令周给者也”。这是对前述语言和思想关系的补充:语文能力可以增进思考能力,但还是要心有所明、中有所蓄。一言以蔽之:“本深末茂,形大声宏。”亦即刘勰所谓“根柢盘深,枝叶峻茂”(《文心雕龙·宗经》)也。 彦威先生进而提出: 作文章最讲究得体,就是说,在一定的题目要求之下,哪些应当说,哪些不应当说;哪些应该多说,哪些应该少说;都需要斟酌,不能信笔乱写。如果斟酌得好,则“轻重疏密,各得体宜”,就是好文章;如果信笔而写,杂乱无章,繁简有无都不合适,就是坏作品。 作文要事先构思,而不能信笔书写,是先生反复强调的。在他为考证辩护时便承认,一些考据文章确实“流于烦琐,使读者生厌”。其原因,除一些作者不能割爱而尽量胪列证据外,也由于作者“不善于行文,不知道文章中轻重疏密之适当配合,不知道提炼勾勒之妙用”,于是因堆砌而成烦冗。所以,即使作考据文章,也“应当注意方法,做到线索清楚,论据分明,明白晓畅,一目了然,不可烦冗芜杂,使读者生厌”。 如果说“深文周纳”(此用字面义)常不能做到辞达,浅显亦然。古人也有“以浅陋为达”者,明代川人杨慎辩之曰:“夫意有浅言之而不达,深言之而乃达者;详言之而不达,略言之而乃达者;正言之而不达,旁言之而乃达者;俚言之而不达,雅言之而乃达者。”缪先生据此指出:“辞之达意,期于密合,如响应声,如影随形。意无恒姿,故辞无定检。俯仰丰约,因宜适变。”至于具体的表述方式,则“表一意者不止一词,构一思者不止一式”。文章的“措辞选字、安章宅句之方,巧拙万殊,妍媸千变,虽有巧历,所莫能计”。 理想的表述,或当如刘勰所说,要“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文心雕龙·宗经》)。缪先生是诗文兼修的,他对作文更多强调“简明清畅”,对作诗却主张造句“贵婉折而忌平直,贵含蓄而忌浅露”。在先生看来,诗要含蓄才能“言近旨远”。如果“倾筐倒箧,一泻无余,那就索然寡味了”。故作诗“总应当精练一些,含蓄一些,不可说得太多,太直,太尽”。但含蓄并非吞吞吐吐,反而是“用笔时要能飞跃”,不能“一步跟一步地走”。 这样一种飞跃式的含蓄,是需要慢慢体味的。缪先生晚年对庄子说庖丁解牛之“以无厚入有间”一段,自觉“颇有触悟”,以为若借此论词艺,便指“透过复杂错综的情势,婉转曲折,以表达其幽微的寄托之思”。他曾提出:“一幅画,要有浓淡疏密;一部小说,也是有奇警处,有平凡处。奇警处自然会见精彩,平凡处则往往容易失于枯燥无味。”好的作家“在描写平凡的故事情节时,也能够使它不枯燥,不平凡”。 人们常说玉不琢不成器,即使最提倡“客观”的史家,也不能不承认绝大部分所成之器都经过了人为雕琢的阶段(理论上也不能排除浑然天成的可能)。而对“器”的要求本各不同,有的希望能体现匠人的雕琢之功,有的则企图尽量掩盖斧凿之痕,以近于浑然天成。有些文章看似平易畅达,其实下了工夫。缪先生便注意到,“欧阳修对于自己的文稿反复修改,主要是要求语言的精练,繁简疏密的得体”。其修改不仅不是“故意地求艰深”,反而是要“使人读起来觉得更平易自然”。 这是一个重要的提示,流畅显明的文字不一定就没有“结构”,不过隐而不显,潜藏在意识的自然流动之中,使各种跌宕起伏,都仿佛是行云流水在“走自己的路”。我们确应避免过多的人为构思,特别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安排出来的“巧妙”。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历史上的人与事原本有其发生发展的逻辑,撰述者有所结构,也最好是顺应其原初的逻辑,彰显事物本身的逻辑力量,便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此或即所谓“得体”。 在此基础上,缪先生指示了撰写论文如何“要言不烦”的具体步骤。首先“通篇结构要完整,要能前后照应,彼此关联,不可松散”。如“开头如何引起问题,中间如何层层论证,最后如何总结;而每层之间又如何连贯衔接,其中关键性的论点如何常用警句说明,如画龙之点睛,通篇布局,如何做到轻重疏密,各得体宜”,都需要精思熟虑。同时,“用笔要能灵活跳宕,不可一句一句地平铺直叙,寸步不遗”。 史学无证据不能立言,连论文如何引证的问题,彦威先生也有具体指点:“引用论证的资料,应当有选择,有详略。重要的证据,全文征引,据此进行考释、分析,说明问题;次要的则不必引全文,只引精要的几句即可;更次要的则可以用自己的话说出,注明出处来历。”若不必要的征引过多,成了专题资料汇编,容易使读者生厌。 由此回看先生对课堂讲授的论述,并把“讲”转换成“写”,即“组织要紧密,系统要清晰”,才“可以免去芜杂重复”。对“每一个问题都交代清楚”。且每写一段,要随时提醒写这一段的目的。而“每段与每段之间,亦紧密联系”。以文章自身“系统”的展现,使读者“思想集中,不至散漫”,能跟随文章之进路,最终“喜欢阅读钻研”。这的确是艺术,或亦所谓“辞达”。 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旅京寓所 为纪念缪钺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而作 (《缪钺全集》,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二○○四年版; 《缪钺先生编年事辑》,缪元朗著,中华书局二○一四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