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帝”死去,皇太后冯氏被尊为太皇太后,“临朝称制”。从此直至其于太和十四年去世,十四五年间,冯氏牢牢地控制着朝政,改革时代终于来临。 冯氏更喜欢中原文化,对鲜卑武人粗鄙无文不存好感,她“粗学书计”,并非天生的改革者,但她长期以“女主”执政,北魏政治格局因而发生巨大变化,使改革既有必要,也有可能。 北魏此前数代鲜卑族皇帝,喜好马背上的生活,不断率领军队四处征讨,劫掠财物、牲畜与人口,赏赐、笼络随驾征讨的军士与臣僚,若非特殊原因,每年都要率领军队“巡幸阴山”,实际上是到草原上劫掠、射猎一番。即使是重视中原、颇有“君人之度”的文成帝,也以弯弧发矢、射高及远而闻名,群臣树碑称颂其神勇,残碑至今犹存。鲜卑武人及附属拓跋鲜卑的部落酋长,是统治阶层的核心,对中原的管理,主要依靠武力威慑。 冯氏执政,任用汉族文士的同时,信任身边的宦官及一批被称为“恩倖”的私宠。宦官、恩倖得封王、侯,充任朝廷各部门主官,担任地方大员。当然,冯氏对这些人也能严加管束,他们也能忠实地执行冯氏的政策法令。冯氏的一些私宠,甚至是孝文朝改革的中流砥柱,如孝文朝改革所依仗的重臣李冲。这打破了鲜卑贵族独享政权的局面,为冯氏推行改革提供了政治上的条件。 作为汉族女性,冯氏以宫廷作为行使权力的主要场所。太和五年(481)春,冯氏携孝文帝巡视河北,这是她唯一一次远离京城。行进途中,僧人法秀在京城谋反,不少官员牵涉其中,结果巡视活动匆匆结束。冯氏执政后,皇帝率众劫掠、赏赐这种草原首领维系部众效忠的统治方式,难以继续维持。仿照秦汉以来中原政权的传统作法,按时、定额给官员发放俸禄,势在必然。 俸禄从来都是中国古代中央集权体制下各政权最为主要的财政开支,要推行俸禄制度,就必须有稳定的财政收入。冯氏当政时,北魏的地方管理体制虽不断成熟,但仍存在很大的问题。不少地方只能通过镇、戍,维持军事性控制,即便设置州、郡、县的地区,基层行政组织阙如,不少民户依附于豪强大族,官府允许豪强管理受其庇护的百姓,代收代缴租税,实质上是北魏统治者所熟悉的草原部落统辖方式在中原地区翻版。在冯氏执政后的新的政治形势下,全面实行州、郡、县行政,健全基层行政组织,实现官府对民户的掌控,保证稳定的赋税收入,便提上了议事日程。冯氏发起的改革活动,与其说是北魏前期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不如说是冯氏执政后北魏政治形势变化使然。 冯氏第二次执政不久,便开始营造改革的气氛。“太后以高祖富于春秋,乃作《劝戒歌》三百余章,又作《皇诰》十八篇,文多不载。”(《魏书·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劝戒歌》《皇诰》,是冯氏代孝文帝行使皇帝权力所颁布的文告,并非全是冯氏亲自撰写。这两个文件,因文字较多,《魏书》未加采录,今已不存,但通过《魏书》中相关记载的综合分析,我们还是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劝戒歌》是以浅显易懂的诗歌形式,主要向鲜卑族官员灌输中原文化精神,并被谱成曲调演唱,在太和五年即已颁布给群臣;《皇诰》则是以更典雅的文体,阐述变革制度的主张,早在太和二年就基本成形。汉族官员高允、高闾、李冲等人都曾参与《皇诰》的制订,原本叫“太皇太后十八条之令”,太和九年(485)正月,以孝文帝的名义在朝堂之上郑重地颁发给群臣,于是称作《皇诰》。《皇诰》正式颁布前后,各项改革措施紧锣密鼓地推出。 太和八年(484),颁布俸禄制,官员按季领取任职报酬;次年,颁布均田法令,确认耕地的所有权,限制私有耕地的买卖,规范空荒土地的使用与占有;太和十年二月,开始在各地设党、里、邻三长,民户五户置一邻长,五邻置一里长,五里置一党长,建立地方基层组职。在三长制、均田制推行的同时,普遍将各地武力威慑的镇、戍,改为州、郡行政。均田制、三长制等,经过调整,一直到唐代中期,都是隋唐统一时期的基本制度。 仿照中原传统政权而进行的礼制改革,也在逐步推行。《魏书》卷7下《高祖纪下》记载,太和十年四月“始制五等公服”;八月,“给尚书五等品爵以上朱衣、玉珮、大小组绶”;九月,“诏起明堂、辟雍”;十一年正月,“诏定乐章,非雅者除之”;十二年闰九月,“帝观筑圆丘于南郊”;次年正月,“车驾有事于圆丘,于是初备大驾”;五月,“车驾有事于方泽”。圆丘祭天、方泽祭地、明堂承上天赋政于万民、辟雍兴行教化,均是儒家倡导的礼仪建筑;按礼仪制定五品以上官员朝服,这在北魏历史上也是首次。 太和十四年(490)冯氏去世,人亡而政不息。 孝文帝正式成为改革的主导者,时年23岁。 孝文帝是冯氏改革的参与者与推进者,也是冯氏改革最重要的成就。冯氏下令在太学系统之外,兴办皇宗学,主要教育皇室子弟。孝文帝及其改革所倚重的任城王元澄,都曾在其中学习。据元澄所说,孝文帝在学校中,成天捧着经典,对儒家礼仪尤为热心。《高祖纪下》说,孝文帝“雅好读书,手不释卷。《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师受,探其精奥。史传百家,无不该涉。善谈《庄》《老》,尤精释义。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任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迁都洛阳后,他喜欢招聚群臣,赋诗作颂,并曾以自己《文集》赠予臣下,可知这一段描述并非颂圣之词。孝文帝成为中原文明的热情的追随者,对从南朝逃亡而来的文化人颇为重视,对于平城弥漫的草原文化深为鄙夷。 冯太后的丧礼,成为孝文帝表达改革决心的重要手段。他追谥冯氏为“文明太皇太后”,表示自己要为冯氏守孝三年,为此与鲜卑贵族、朝臣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当然,孝文帝并没有真的放弃政事,而是通过冯氏丧制之争,宣传了儒家孝道,明确告诉群臣:冯太后促成了国家走向文明的道路,自己将遵循她开创的政治轨辙,继续推进改革。其后两三年中,孝文帝时常到冯氏陵墓前祭拜追思,还下令在冯氏陵墓旁边,为自己建造一座规模较小的陵墓,“有终焉瞻望之志”,表明了追随冯氏的心迹。 北魏这一鲜卑族建立的政权,在华夏历史占有何种地位,是孝文帝特别关心的问题。太和十四年八月,孝文帝发起关于北魏五德行次的讨论。古人认为,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决定万事万物的运行,在政权传承上则表现为“五德终始”,每一个合法政权都有相应的一个“德”。经过争论,次年达成共识:北魏以黄帝为远祖,直接承继西晋金德,金生水,北魏为水德,承西晋而为华夏正统政权,十六国时期各族政权,以及江南的东晋、宋、齐政权被认定为僭伪。使北魏真正成为华夏文明的传承者,成为其后孝文帝改革的主要方向。 太和十五年,孝文帝下令对平城建筑进行大规模的新建、改造。新的建设仿照汉晋洛阳规模与形制,而且派精通建筑的人员前往建康,暗中观摩南朝都城样式,目的是要将平城建设成一个“万国俱瞻”的华夏文化中心。冯氏在世时即已规划的明堂,终于开工建成,太庙这一重要礼仪建筑,也重新修造。 太和十五年四月,在改建太庙的同时,孝文帝下令重新确定祖宗庙号,由此将改革全面推向政治层面。 当时北魏太庙中供奉的始祖,是拓跋部落联盟创立者力微,太祖则是草原时代的首领拓跋郁律。北魏前期,皇帝仍被视为部落联盟的首领,新皇帝继位,都要按部落时代传统,用黑毡蒙盖七人,代表七个初始联盟的部落,皇帝在黑毡上向西祭拜天神,才算正式拥有权力。道武帝拓跋珪曾明令将国号改为“魏”,但鲜卑族统治者更喜欢使用草原时期就开始使用的名号,称北魏为“大代”。在他们的认识中,部落联盟时代是北魏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然这也是他们在北魏享有排他性政治权力的原因。 孝文帝认为,率领拓跋鲜卑走进中原的道武帝拓跋珪才是北魏政权真正的创立者,功业远远高于远祖拓跋郁律,不应只是可能因世代推移而请出太庙的“烈祖”,因而下令将拓跋珪的庙号改为太祖,太庙中只设拓跋珪以来皇帝的灵位。按汉晋礼制,太庙中应当尊谥七位祖宗,但从拓跋珪到孝文帝时,加上死时只是皇太子、后来被尊为第四代皇帝的拓跋晃,已成神灵的皇帝满打满算也只有六位。于是一些鲜卑贵族建议,新建的太庙中暂时仍按先前的庙号祭祀。为了使庙号改革不打折扣,孝文帝表示可以在太庙中预先为自己设立一个位置,凑足“天子七庙”之数,这种做法不合礼制,却显示了孝文帝与草原传统割裂的决心。 改革庙号后,孝文帝下令:只有太祖拓跋珪以下的皇室子弟,才能封王,非皇室子弟而拥有王、公、侯爵者,各降一等封授。王公们世袭拥有的将军号也被剥夺,一大批鲜卑贵族因此丧失了昔日的政治地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