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民众的集体记忆 为了更加真实可信地回顾公民大会演说,德谟斯提尼往往诉求于听众的记忆。《使团辞》第9节,在叙述埃斯基尼斯参与和平协定的政治行为之前,德谟斯提尼首先要求听众回忆(hupomnēsai)埃斯基尼斯曾经进行的公民大会演说(dēmēgorein),并且向听众强调,这些内容是“你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记得的”(mnēmoneuontas humōn…tous pollous)。在叙述完斯基罗佛里翁月16日的公民大会场景之后,德谟斯提尼又指出,埃斯基尼斯善于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这些事情包括汇报、许诺以及欺骗,显然都是指埃斯基尼斯的公民大会演说。德谟斯提尼为此特别向听众说明,埃斯基尼斯是“在你们这些了解一切的人们面前接受审判”(krinomenon…en humin tois hapant’ eidosin)。(19)可见,在德谟斯提尼看来,政治家曾经在公民大会中的演说是为陪审员所了解并且记得的,听众的这种记忆可以证实德谟斯提尼关于公民大会演说场景的再现,从而确保了对政治家公民大会演说进行“述职审查”的可靠性。笔者将由此进一步分析德谟斯提尼在叙述中如何具体运用这种对听众记忆的诉求,以及这种诉求在民众认识政治事务方面所产生的作用。 前文已经列举,《使团辞》第13—16、17—24和45—46节都是关于公民大会演说场景的生动描述,德谟斯提尼在这些地方均以直接引语的方式复述政治家在公民大会中的演说内容,我们来看他是怎样强调听众的记忆的。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这些叙述中对第二人称复数的使用:“你们商议”(ebouleuesthe)和平协定,埃斯基尼斯“在你们面前”(en humin)演说,“你们所有人听到”(pantōn akouontōn humōn)他的演说,“你们喜欢”(humōn boulomenōn)埃斯基尼斯的演说内容而“不愿听”(ethelontōn akouein)腓罗克拉底的演说,使节“向你们进行演说”(pros humas edei legein),“你们要试图共同回忆”(peirasthe sundiamnēmoneuein)当时公民大会的场景,埃斯基尼斯“向你们汇报”(apēggeilen pros humas),“你们哄笑”(humeis d'egelate),“你们不愿听且不愿相信”(out'akouein ēthelete oute pisteuein eboulesthe)德谟斯提尼的演说,“你们要回忆”(anamimnēskesthe)公民大会中德谟斯提尼与腓罗克拉底的辩论场景,当时“你们不愿意听”(hōs d'akouein ouk ēthelete)德谟斯提尼的反驳,“你们嘲笑”(kai humeis egelate)。(20) 通过这一系列第二人称的运用,德谟斯提尼将公元前343年诉讼现场的听众表述为共同参加了公元前346年的公民大会。我们很难相信,这是对听众构成的真实记录,它实际上更是德谟斯提尼所使用的一种修辞策略。首先,在诉讼演说辞中,演说者会把诉讼现场的陪审员和其他听众视为雅典公民集体,(21)最典型的例子是,演说者在法庭陪审员面前将代表全体公民意志的公民大会法令称为“你们的法令”。(22)其次,在雅典人的观念中,公民大会也相当于公民集体,dēmos(民众)是ekklesia(公民大会)的代名词。鉴于此,我们可以说,德谟斯提尼使用的第二人称复数“你们”并非专指诉讼现场的一部分雅典人,而是雅典公民集体,这个公民集体在民主制原则上是任何一次公民大会和公民法庭的参与者,不受具体时空的限制。因此,可以说,德谟斯提尼所强调的听众的记忆其实是雅典民众的集体记忆,而公民大会就是这种集体记忆的来源。 “集体记忆”的概念最初由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Halbwachs)提出,他认为,人们生活其中的那个群体能够为个人提供“重建记忆的方法”,这种重建就是通过集体记忆实现的,它使个人“转向他人,并采取了他人的思考方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从而,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到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23)德谟斯提尼再现过去某次公民大会场景的时候,使用第二人称复数来表述当时听众的“听”、“哄笑”以及某种意愿的表达,将一部分雅典人对某次特定公民大会场景的记忆转化为雅典民众的集体记忆。其目的正是试图借助哈布瓦赫所指出的集体记忆的功能,为听众建构一种回忆过去的思维框架,在这种情况下,法庭中的陪审员即使未曾参加德谟斯提尼所提及的某次公民大会,也可能倾向于将他的描述作为集体记忆而接受。同时,这种集体记忆又是与雅典民主政治的原则及其意识形态相一致的,肯定并强化了民众政治参与和掌握政治信息的平等权利,因而具有更强的说服力与权威性,能够为德谟斯提尼再现公民大会场景提供有力证据。但是,我们要注意,这种所谓的集体记忆在其可靠性方面其实是值得质疑的。 埃斯基尼斯的申辩演说有助于我们对该问题的讨论。首先,埃斯基尼斯同样强调民众关于公民大会演说场景的集体记忆。《论使团》(On the Embassy)第12—19节叙述第一次使团之前雅典人的商议过程,(24)埃斯基尼斯指出,“你们所有人都记得”(hapantas humas…mnēmoneuein)当时公民大会的场景,同时使用第二人称复数的表述方式,优卑亚使节“在你们面前进行汇报”(humin apaggeilai),弗吕侬(Phrynon)“请求你们”(edeito humōn)向腓力二世派遣使节,“你们被说服”(peisthentes d’humeis),科忒西丰“向你们汇报”(apēggeile pros humas),“你们所有人都了解这些”(tauth’humeis hapantes iste),俘虏的家属“请求你们”(edeonto humōn)提供援助。(25)第20—43节叙述第一次使团期间德谟斯提尼等人的言行时,埃斯基尼斯强调这些内容曾经在公民大会中向所有雅典人进行汇报(en tōi dēmōi saphōs apēggeila pros hapantas Athēnaious),因此要求听众回忆(hupomimnēiskein)。(26)第55—81节叙述埃拉菲博里翁月18、19日的公民大会场景,也说明“所有雅典人和你们都记得”(pantes Athēnaioi kai humeis anamimnēiskomenoi)。(27)第81—86节叙述埃拉菲博里翁月25日的公民大会场景,仍然是“你们所有人都记得”(pantas humas mnēmoneuein)。(28)在此基础上,埃斯基尼斯对德谟斯提尼关于公民大会场景的再现进行反驳。根据德谟斯提尼《使团辞》的说法,埃拉菲博里翁月19日的公民大会中有许多雅典盟邦的使节在场。(29)但是,埃斯基尼斯援引公民大会法令,证明当时盟邦使节尚未到达雅典。(30)在这一反驳中,埃斯基尼斯不但诉求于民众的集体记忆:他对听众说,关于公民大会演说的场景,“你们是我的证人”(humeis este moi martures)。(31)而且,他还将公民大会法令作为民众集体记忆的保障,他认为,以公共文档的方式(en tois dēmosiois grammasi)保存公民大会法令(psēphismata)是雅典人一项最值得称道的举动,它可以杜绝有人在民众面前诋毁其他政治家。(32)但是,根据埃斯基尼斯的说法,德谟斯提尼却撒谎而无视这些公共文档,无视公民大会商议过程的事实(tōn dēmosiōn grammatōn…kai tōn ekklesiōn katapseudetai),因此亵渎了民众的集体记忆。埃斯基尼斯进而批评道,德谟斯提尼所再现的公民大会场景既然都是不实的,那么他关于出使经过的叙述则更是毫无真实(alēthes)可言。(33)这说明,在埃斯基尼斯看来,是否遵循民众的集体记忆是衡量政治家关于政治事务的呈现是否真实的基本准则。 通过以上分析不难发现,尽管德谟斯提尼和埃斯基尼斯都将自己关于公民大会演说场景的叙述诉求于民众的集体记忆,但是事实上这种集体记忆却并不完全可靠。无论二人当中谁的叙述更加符合公民大会的真实场景,他们都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歪曲。我们可以说,这种做法与其是对民众集体记忆的诉求,毋宁是对民众集体记忆的建构。如前所述,德谟斯提尼为了突出雅典民众如何受到埃斯基尼斯的欺骗,于是不按腓罗克拉底和约制定过程的先后顺序,而先行叙述第二次使团之后的公民大会演说场景,并且反复使用第二人称复数来叙述当时公民大会参加者的行为,将公元前346年的这次公民大会场景建构为雅典民众的集体记忆。同样,埃斯基尼斯为了强调德谟斯提尼在和平协定制定过程中与腓罗克拉底的合谋,在《论使团》的第12—19节中重点叙述了第一次使团之前雅典公民大会的商议经过,也将当时的公民大会参加者用第二人称复数进行表述。更明显的例子是《论使团》第81—86节关于埃拉菲博里翁月25日公民大会场景的叙述,在此次公民大会上由雅典各盟邦向和平协定宣誓。根据埃斯基尼斯的说法,德谟斯提尼在当天作为公民大会主席拒绝色雷斯国王科索布勒普提斯(Cersobleptes)加入和平协定,因而引发民众不满的哄闹。对于这一说法,埃斯基尼斯本应遵循他自己所提倡的做法,提供当时公民大会允许科索布勒普提斯加入和平协定的法令作为最有力的证据,然而,他却没有这样做。哈里斯认为,当时公民大会的真实情况很可能是民众赞成德谟斯提尼的做法,允许科索布勒普提斯加入和平协定的提议没有得到民众的通过。(34)我们看到,埃斯基尼斯虽然在这段叙述中依旧提醒听众“你们所有人都记得”(pantas humas mnēmoneuein),但是实际上却很可能是以有别于实际情况的叙述试图建构民众的集体记忆。 对民众集体记忆的这种建构,在内容上既包括以往公民大会演说的场景,更是针对着民众在当时公民大会中所形成的关于政治事务的认识(doksa),这主要体现在埃斯基尼斯对公民大会法令的运用上。他一方面声称公民大会法令是民众集体记忆的可靠保障,而另一方面又将公民大会法令作为建构民众集体记忆的工具。这些铭刻于石碑上的法令不但是政治家在公民大会中提议行为的部分记录,而且是民众通过参与公民大会而获得的政治认识(doksa)的反映:公民大会法令的别名是dogma,它在词源上与doksa一致,同样派生于动词dokeō(认识),词义则是指认识的内容或结果;此外,公民大会法令铭文的开头多为edokhsen tēi bolei kai tōi demoi(议事会与民众共同认为)这样的表述,(35)其中edokhsen也作edoksen,是动词dokeō(认识)的一种过去时态形式。这些都说明,公民大会法令被视为雅典民众政治认知的结果。因此,埃斯基尼斯在再现公民大会演说场景时,有选择地提供公民大会法令作为证据,其目的仍然是建构民众关于以往政治认知过程的集体记忆。针对埃斯基尼斯的这一举证方式,德谟斯提尼在公元前330年的《金冠辞》中有机会提出批评:埃斯基尼斯从时隔久远的公民大会法令中选出一些无人知晓更无人相信的说法,混淆事件的先后顺序,并且用谎言掩盖事实真相(prophaseis anti tōn alēthōn pseudeis)。(36)德谟斯提尼进一步向听众指出,埃斯基尼斯的这种欺骗手段在以前是不奏效的,因为那时“你们依然记得”(eti memnēmenōn humōn)事件经过,所有的演说也都是关于事实真相的(epi tēs alētheias)。(37)在德谟斯提尼看来,埃斯基尼斯对公民大会法令的援引非但不是为了保障民众的集体记忆,相反更是亵渎了民众的集体记忆。 可见,无论是诉求于民众的集体记忆,还是援引公民大会法令作为民众集体记忆的所谓保障,在政治家的演说中都被作为某种修辞策略来建构民众在政治参与以及认知政治事务方面的集体记忆,用以引导民众反思自身在政治参与过程中所形成的既有认知:哪位政治家在政治演说中曾经呈现过怎样的政治“事实”;其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民众由此获知的政治“事实”及其相关“认识”中又有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错误的。而为此提供重要依据的集体记忆,由于是建立在民众平等参与政治活动的民主政治原则基础之上,故而在雅典人的观念中体现着民众的权威。因此,民众一旦接受了政治家所建构的某种特定集体记忆,他们便会不仅以此来判断政治家所呈现的政治事务是否真实,也会在这种集体记忆中重新考量自身的政治认知与政治决定,并且在此前提下,接受新的“事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