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击—反应论是“费正清时代”的灵魂,其影响盛极一时。费正清的众多著作被翻译成中文,广泛传播,如费正清与赖肖尔合著的《中国:传统与变革》,费正清主编的《剑桥晚清史》、《剑桥中华民国史》,等等。这些著作都程度不同地体现了冲击—反应论的基本观点。这一观点在中国学者中也有大量拥趸,在不同场合得到宣传、阐发。客观地说,冲击—反应论是美国一个世代对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基本成果,被传播到中国后,对长期以来在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占据主导地位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教条主义历史观产生了强烈冲击,对回到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重建中国近代史体系具有积极意义。 在冲击—反应论受到中国学者追捧的同时,其内在缺陷也暴露无疑。一是“冲击”的前提具有不确定性。冲击—反应论的潜在前提是西方,是西方对处于世界东方的中国的冲击,西方只是中国的参照系。问题在于,西方这个参照系是确定无疑的吗?答案是否定的。西方是个宽泛的概念,本身就处于剧烈的变化之中,存在着诸多分歧。正如美国学者所言:“当我们回过头来观察近代西方本身时,这种虚假的一目了然的现象迅速消失。我们认识到19、20世纪的大师们殚精竭虑地探索近代西方事变的内在含义时,往往众说纷纭,相持不下……当然我们对西方所‘知道’的[比对任何特定的非西方社会所‘知道’的]要多得多,但是对于我们,西方和过去一样,依然是迷惑难解的。”西方的不确定性如何能够作为衡量中国的参照系呢?二是“反应”的对象具有不确定性。冲击—反应论的对象是中国。那么,这里的“反应”究竟是什么样的中国人?是中国普通的目不识丁的民众吗?是长期居于深山老林不知世事变迁的原住民吗?都不是。“中国回应”中的“中国”是个高度抽象化的概念,中国地域广阔,人数众多,民族、语言等方面差异很大,尽管他们都处于一个文化体系中,但对西方的认识却是千差万别的。所以,所谓“中国回应”,也只是指少数精英人物对西方某些方面的回应。如果简单地把少数人对西方的回应作为整体中国人来看待,显然有失偏颇,有可能导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除了“冲击”的前提和“反应”的对象不确定外,冲击—反应论还存在诸多具体问题,如该论只适用于晚清时期某些问题,而不是整个中国历史的发展方向;该论多涉及政治内容,对社会、文化等方面缺乏足够的论述,等等。也正因为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冲击—反应论的经典作家费正清本人也在不断地修正着自己的观点,使其更切合中国历史发展的本来面目。在其遗著《中国新史》中,他开宗明义地指出:“中国最清楚中国历史,正如美国和欧洲最清楚西方世界的历史,这种事实会促使中国和中国以外世界的视角不一致。”[3]在该书中,他强调,理解中国,第一件必须做的事是,避免用欧洲的尺度来判断中国。中国历史有自己独特的发展轨迹,不能把西方历史作为衡量中国历史的标准。中国的发展模式与西方不同。由此可知,冲击—反应论的浮夸之风已逐渐消退,历史定位趋于平实,渐渐符合历史的本来面目。 传统—近代论。该论形成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费正清、赖肖尔等人认为中国在19世纪以前的变化是“在传统范围内的变化”,即“[在每个东亚国家]里,思想与行动的主要传统形式一旦确立,就具有一种惰性,一种按照常规惯例持续下去的倾向。只要未和西方直接接触,它们就只发生过‘传统范围内的变化,而未曾发生过根本变化’”。[4]美国当时几乎所有史学家都采用“传统”与“近代”来划分中国的历史。其中李文森对传统—近代论的阐述最为深刻,尤其体现在《儒教中国及其近代命运》中。在该书中,他表示,中国的过去,从纪元前3世纪建立皇权——官僚国家开始直到19世纪,基本上是一派和谐景象,每件事物,都和其他事物默契吻合,文化上的各种选择,交织成一幅完整的图式,形成特定的社会秩序,各得其所,相得益彰。这个社会秩序如此稳定、和谐、平衡,它不仅无力凭借自身内部因素产生重要变化,而且还能抵抗来自外界的大规模改革。外国的影响可能使其传统文化更加丰富,但在近代之前,这些影响绝不可能导致根本转变。根本转变只能来自西方的强烈冲击。传统—近代论的基本逻辑是:中国只有通过外部力量的强烈冲击才能发生根本改变,只有近代西方才能造成这种冲击,冲击的结局是按照西方形象改变中国。这种理论依据最早来自于德国近代哲学家黑格尔,他在其名著《历史哲学》中对中国历史所做的“哲学思辨”认为,只有当先进的欧洲介入中国历史发展时,中国历史的“终古如此的固定性”才能被打破,中国历史发展才能被纳入“世界历史”。[5]只不过,黑格尔的哲学观点在80年之后变成了一种大行其道的历史观点罢了。 传统—近代论还是当时西方流行的现代化理论的一个重要分支理论。根据美国学者的看法,现代化理论作为研究社会发展的一整套学说,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几年中开始定型的。“当时冷战爆发,这种理论应运而生。它适应了西方的,主要是美国的社会科学家意识形态上的需要,被用以对付马克思列宁主义对‘落后’和‘未发达’现象的解释。同时它也提供了一套完整的说法来解释‘传统’社会如何演变为‘近代’社会——或者如一套‘传统社会近代化’丛书的编者们所称,‘一些宁静地区如何会变得生气勃勃’。”[6]从这个角度讲,传统—近代论还是带有西方意识形态色彩的,尽管西方学者对此刻意回避,甚至矢口否认,但是,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