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有识之士重新认识被抛弃误读千年的人体通识 那么,为何2000年后的文化精英,有关肝脏的基本认识,反而大大倒退了?换一种问法,华夏医学认知,到底与客观世界和西方医学,差距多远?“割肝疗父”的纠结焦点恰好触破这个困局。在电灯、电话、电报、煤气、自来水、火车等代表性现代化设施已经落户上海之时,传播西学信息、技术和思想的传统文人,一方面靠新闻纸依样画瓢,另一方面却照样生活在旧世界。 点石斋抱守“肝生于左,肺藏于右”的阴阳五行所造乌龙,思维模式与2000年来的思维方式有关,独尊一种理论,一套教化,一定程度上,抑制华夏医学的多元发展。治病救人的基本手段,仅局限在阴阳五行经络体系中。尽管,该系统在生活水平简朴、平均人寿低下、疾病谱系单调的社会中,也起了维持健康的积极作用。 晚清知识精英的人体解剖常识的缺失,并非偶然。19世纪80年代,西医东渐早已推动西式医院登陆沪上,仁济(RENJI)、公济(GENERAL HOSPITAL)和同仁(ST.LUKES)三家成立最早,而且同仁医院附属学堂,招生医学生也有多年。全国来看,至少两名大清臣民,即男生黄宽、女生金韵梅已从欧美医学院毕业,荣获医学博士。广州博济医院收治病患半个世纪,附属医学堂招收学员30余年。葛夏女子医学堂,亦随世界潮流落户广州。 但西医的正面社会影响力,此时仍普遍不足。到了更下层的中小城市,饱学士绅对西医东渐的认识,混淆于宗教与神怪之间。以温州张1909年正月二十六日日记为例,进入20世纪的读书人论及西医,津津乐道似有推崇之意,更多暴露出对常识的一无所知: 李君萼甫来谈,云前日有吃鸦片烟者4人,上郡请外国包医生诊治,医士谓3人可以用药戒断,唯一人则因病食烟,其脏腑受毒不浅,必须解剖。初犹为难,经包医士许以保险始允。即引此人入内室,用药膏贴其额,人即晕去入死,乃剥去衣服,先用药水抹其腹皮,出利刃剖开胸腹,将肝肺脏腑一概取出洗涤,肺肝为烟汁所熏已成墨色,肝内有肉球一块,即割下弃去。然后将肝脏等一一纳入腹中位置完密,始用线纫合腹皮,再用药水抹上,命人抬此人出外,始将药膏揭去,而其人已蹶然醒矣。3人问之,曰:尔有所苦否?彼应之曰:吾方得甘寝一向晌,何苦之有。噫!观于此而后之西医之术,洵可继中国华元化(佗)遗踪者,以视仅日之仅读《汤头歌》、《药性赋》,悬壶糊口者流,则更判若天渊矣。(俞雄选编《张日记》) 按学者李世众《晚清士绅与地方政治——以温州为中心的考察》的研究, 张(1860—1942),字震轩,1880年入邑庠,为县学诸生,终生以教书为业,是典型的传统学人。包医生则指英籍医生包莅茂(W. E. Plummer),在基督教循道公会1897年创立的温州定理医院供职,该院1906年后改名白累德医院。 如果仅将张记载作茶余笑话,恐怕坐失观察晚清文人知识结构的机会。作为1860年代出生者,张与旅美百人团幼童同龄。容闳带出的这批少年,到了1880年代,先后在美国大学注册者已有60余人,其知识结构与现代化直接相连。地处东隅的秀才,知识结构依旧,但开胸破腹和洗涤脏腑,对其脑海的冲击,也仅仅激起对华佗式神医的敬仰和对江湖郎中的谴责而已。 当然,也不乏放弃偏见,放下身段,亲近西学的传统本土学人。就上海而言,19世纪中叶的学人王韬就在日记中,详细罗列阅读西学的风气首先在墨海书馆朋友圈内形成。传统文人一贯坚守良医良相情怀,文人阅读医书是消遣爱好与社交话题。1851年,首部西洋解剖生理教科书《全体新论》由合信译出后,西方学院派解剖知识,开始进入文人视野,王氏朋友竞相阅读。 《王韬日记》录,“海防署内阍胡雅堂来,购泰西医书数种去”,且相互转达,“若有泰西奇闻异书,可投其所好” (1858年9月14日)。又“西医合信将行,以书数种相赠......合君精于医理,为人浑厚朴诚,亦泰西医士中之佼佼者。所著有《博物新编》、《全体新论》、《西医略论》、《妇婴新说》、《内科新说》五种,笔墨简洁,讲论精核,真传作也”。(1858年11月13-14日) 王韬读书比较诚实,自知西学功底浅薄,数理内容过于深奥,颂之不易理解。“《几何原本》八卷,系伟烈君与壬叔所译……夜挑灯将此书略展阅一过。因忆昔年郁君泰峰,曾垂问西人天算各书,何不举以赠之?……予在西馆十年矣,于格致之学,略有所闻,有终身不能明者:一为历算,其心最细密,予心粗气浮,必不能入;一为西国语言文字,随学随忘,心所不喜,且以舌音不强,不能骤变,字则更难剖别矣”(1858年12月22日)。 有了自知之明,文人读书心得,就多了几分价值,比如王韬的医学判断,还是切入关键。“饭罢,偶阅小异所译《内科新说》,下卷为西药草本,而间杂中药在其中。西药性味,予所未晓,而其所用中药治诸病处,恐不甚效。予谓西人于脏腑节窍,固属剖析精详,惟治华人内症必不验,因纯以霸术故也。盖不独饮食嗜欲之不同,秉体强弱之有异矣。”(1859年3月30日) 西医东渐是清代西学东渐的先声。洪若翰等传教士靠金鸡纳缓解康熙疟疾后,满文《解体全录必得》成为向皇上讲述解剖学的底本。1850年代起《合信氏医书五种》整体介绍内科、外科、妇科和解剖,加上博济嘉约翰院长翻译的临床医书,傅兰雅《全体须知》、德贞《西医举隅》和《全体通考》等卫生学著作,以及应运而生的医学期刊,如最早的《西医新报》等,西医传播渠道,足够好学者选择。 与此同时,有想法的传统医者也深受刺激与启发,致力于汇通中医西医者时有显现。王清任最早发声,1830年代开始破除礼教束缚,从事尸体观察研究,所著《医林改错》乃中国解剖史重要事件。“余著《医林改错》一书,非治病全书,乃记脏腑之书也”,但孤胆英雄成绩有限。 唐宗海是1889年进士,寓居沪上,旨在博采融会西医常识,辑集《中西汇通医经精义》,虽比《医林改错》高明些,但其笔下见识,远离现代医学严谨要求。比较东洋兰学以降的医学解剖图谱,两相高下立判。客观地评说,虽然医改成绩不佳,还得冠予医学思想家名分。皇权之下敢于冲破千年思想牢笼,就是最值得称道的创新举动,也是弥补2000年医学思维固步停顿的突破口。 有趣的是,北方医改缓慢,南方却出现一波率先掌握西方解剖的文人,而他们并非出自医学领域,一直没有获得医学史研究的关注。1835年,伯驾的广州新豆栏眼科医局,邀请本地画师关乔昌,从事病理医案记录。流传欧美的大量画作证实,当年岭南画师运用西画技巧,掌握解剖常识,水准超越中原医者。人体解剖的形态构造,对于医疗诊治和绘画雕塑,同等重要。 从试图汇通,到热衷结合,游走中医西医两界至今大有其人。一个世纪的探索表明,基于文化情怀的医术结合与事无补。首先直面生活模式的改变,疾病谱系的扩展,才能正视传统医学的局限。晚清的困局是学习障碍,当下的困境是平视科学,没有交集基础的中西医“婚配”,就连局外人王韬,都看出了不妙的前景,“纯以霸术”是诊疗思维的最大禁忌。 (作者为旅美医学博士)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