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二次参劾袁党 原来,张之洞离开武昌赴京前,清廷已经任命赵尔巽接任湖广总督,在赵抵达前,由布政使李岷琛护理总督,臬司梁鼎芬兼署布政使。九月初,赵尔巽莅任,李、梁各自回原任,照例署理布政使结束,梁鼎芬要上奏禀报;同时,张之洞请赏加梁二品衔获准,梁氏也须上折谢恩。为此,梁鼎芬将禀报交卸署藩和谢恩二事合于一折奏上。折云: 窃臣于光绪三十三年九月初三日接奉湖广督臣赵尔巽饬知交卸兼署藩司篆务,遵于是日交卸。初四日又奉督臣赵尔巽行知吏部咨开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一日由内阁抄出张之洞片奏湖北按察使梁鼎芬办理湖北学务,,心术纯正,待士肫诚,任事多年,勤劳最著,恳请奖励。八月初八日奉朱批:梁鼎芬著赏加二品衔,钦此。臣当即恭设香案,望阙叩头,换顶戴谢恩。 伏念臣少失父母,家世清贫,依于龙氏姑姊妹家读书,稍长从游五品卿衔陈澧之门,与同学生陈树镛互相砥砺,日以报国显亲为志,资性狭隘,有愧古人。年二十二滥列翰林,又四年以时事日棘,疏劾大学士李鸿章,仰蒙皇太后、皇上天恩,不加罚责;又一年始薄谴回里。自是课士阅二十年,学疏行劣,不足为诸生模范。但滋内疚,安有成劳?今年六月奏陈化除满汉畛域一折,蒙恩饬下会议;七月疏劾庆亲王、袁世凯折,复蒙皇太后、皇上圣明鉴察,特予优容,双印加衔,隆施叠下。扶持名教,日思整宁之兴微贱行名尚辱御屏之记。酬恩何日,感涕终生。所有微臣交卸兼署藩篆日期并叩谢天恩,谨恭折具奏,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22] 禀报交卸职务和谢恩折本是例行公事,一般叙事简明,并不夹杂他事。而梁鼎芬此折不仅重提参劾李鸿章受黜之事,又将七月参劾庆、袁事与“双印加衔”的恩赏相联系。尤为怪异的是,梁鼎芬又另附一片: 再,臣闻美国新舰队五年内成,日本新舰队三年内成,此皆谋我者也。又闻英日俄法协约定议,将以中国为三等国,归其保护,心中惊疑,因晤日本将官铸方德藏,以婉言词问之,总不吐实,复坚问之,乃云保全中国领土耳。中国此时若认真办事,尚来得及。臣知其保全即保护耳,真可痛可耻也。臣前又闻朝廷拟改东三省官制时,日本颇动心,将开彼之御前议会,以问奉天领事荻原守一。未几,徐世昌授东三省总督矣,守一报其国政府云,此辈以贿进,不足畏,荻原一人当之足矣。徐世昌本袁世凯私人,又夤缘奕劻、载振父子,得此大官大权,我皇太后皇上或未尽知之,而日本之君臣知之矣,真可痛可耻也。总之,今日时局危迫已极,挽回之法,莫急于严禁贿赂,杜绝请托,自来国家兴亡,靡不由此。乃杨士骧、陈夔龙等,以贪邪小人,各任兼圻,人人骇笑。而梁如浩放上海道,蔡绍基放津海关道,刘燕翼放镇江道,政以贿成,私人充斥,天良澌灭,纲纪荡然,恐自是以后,人人皆知有奕劻、袁世凯,不知有我皇太后、皇上矣。臣上年到京于奕劻处未投一刺,袁世凯也不□识,且皆无怨嫌,实见外人势力欺我大清国至此以极,奕劻、袁世凯贪私负我大清国至此已极。臣但有一日之官,即尽一日之心,言尽有泪,泪尽有血,奕劻、袁世凯若怙恶不悛,有贪私等事,臣随时奏劾以报天恩。福祸不动其初心,强权或屈于清议。臣性至愚,不敢不勉。谨附片再陈,伏乞圣鉴,谨奏。[23] 这件附片再次抨击徐世昌夤援奕劻、载振父子,庆、袁贪私结党,政以贿成,辞连陈夔龙、杨士骧等一批袁党分子。另一方面,又自表忠心,“但有一日之官,即尽一日之心,言尽有泪,泪尽有血”,表达忠直敢言的气概。 梁鼎芬锲而不舍、接二连三抨击庆王奕劻、袁世凯,且牵连徐世昌、陈夔龙等显宦,言辞刻薄,且讥且讽,终于引起慈禧的强烈不满。九月二十日朱批:“谢恩折件,夹片奏事,已属不合,且当此时局日棘,乃不察时势之危迫,不谅任事之艰苦,辄有意沽名,摭拾空言,肆意弹劾,尤属非时,著传旨申饬。钦此。” [24]“有意沽名,摭拾空言,肆意弹劾”,这是昔日清流的老毛病,慈禧再也无法忍耐了。 梁鼎芬在谢恩折中加附片再次劾庆、袁,属于自主行为,张之洞无法知道。直到军机处收到折件,张才感到自己所处的尴尬境地。九月廿四日辰刻,张之洞发密电给其侄婿、湖北提学使黄绍箕,令其转交梁鼎芬。电报说 日前折上,慈圣甚怒,谓为搅局,经鄙人极力解说,乃已。慈意谓政府纷扰,外人益将生心,深恐朝局扰乱,致于大局有碍,言之至于泣下。次日又面谕云:两月以来,心中稍宽,饭量颇进,因此事心中昏乱,一夜气闷不眠,半日未进膳。似此毫无益处,徒伤圣怀,为臣子者于心何安?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切嘱。且若辈疑为鄙人主使,营救甚难措词。鄙人入枢以来,相机斡旋,似觉补救不少,此后形迹益深,鄙人殊难措手矣。为之顿足叹惜。且奏内先叙本案鄙人保奖,继云六月上疏劾贵人,继又云双印崇衔联翻而至,同列解之曰因其前疏参入故以署藩司及二品衔奖之也。且讥且笑,似此措词真可怪而难解。明年鄙人必将乞退,节庵必欲促之,何也?[25] 这封由黄绍箕转给梁鼎芬的电报,充满了责难,希望梁反省。“前日折”指二十日所见梁氏谢恩折及参劾奕劻等人的附片。张之洞称慈禧为此甚怒,视为“搅局”,以为两月以来,心中稍宽,见梁折“心中昏乱,一夜气闷不眠,半日未进膳”。可见,慈禧对于梁鼎芬参庆袁之愤怒,也可知对梁七月参劾已是隐忍有时。对于梁之鲁莽行为导致自己被怀疑是幕后主使,张同样愠怒不已。奕劻等甚至讥讽梁鼎芬获得二品衔系因七月参劾之故,“且讥且笑”,也令荐主感到难堪。张之洞称梁鼎芬此举是逼他出枢“乞退”,口气显得十分严厉。 张之洞的责难显然给梁带来了压力。也许他高估了张之洞在中枢的影响力,二十多年来的幕主非但不能为自己说话,反而站在庆、袁立场上怪罪自己,这是梁所无法接受的。他感到自己的仕途已到尽头,不免心灰意冷,于是作出辞官的决定。某日,梁在朋僚聚宴时忽然“昏厥”,次日即告假,请代奏开缺。张之洞闻讯,于十月十三日发电问候:“闻阁下日前忽患昏晕之症,极为驰念,近想已全愈,盼详切电复。”[26]十一月廿四日,梁鼎芬致电张之洞说:“芬久病难愈,前月请开缺,补宪未准,屡说屡驳,屡来谈。后芬说若请准,我做鬼亦感激,补宪无法,昨始奏明必上。芬转动皆晕,万万不能做官,敬求宪台当鼎芬系已死之人,但得开缺,他生犬马以报。”[27]文中的“补宪”即新任总督赵尔巽。“若准奏,我做鬼亦感激”,“敬求宪台当鼎芬系已死之人,但得开缺,他生犬马以报”,语气如此决绝,看似表达自己开缺的决心,暗示着对张之洞未能挺身相救的不满。 据刘禺生回忆,光绪三十四年戊申(1908)春季在武昌见到梁鼎芬时,“梁谓南皮不应赠袁世凯寿联以王商(联文为‘朝有王商威九夷’),嘱代达南皮”。张闻知后,以为“寿联乃普通应酬,既与袁同在枢垣,日日相见,讵能不敷衍之?……用典王商,不过切其外务部尚书耳。”相反,对梁鼎芬谄媚端方的言行大加嘲讽。[28]可见,梁第二次参劾庆、袁的鲁莽行为彻底影响了二人的交谊。据称,“两宫升遐,(梁)奔赴哭临,越日即行,时之洞在枢垣,不一往谒也。”[29]宣统元年(1909)秋,张之洞病逝,梁鼎芬闻讯奔丧,并亲送葬南皮,时论颇赞其风义。据许宝蘅日记,梁氏还为编辑张文襄集献言献策。[30]这也算梁鼎芬为昔日幕主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从梁鼎芬疏劾庆袁事件,可以看出梁、张交谊与政局的密切关系,以及二人的秉性的差异。原本张、梁均属光绪初年清流一路人物,讲忠直,尚气节,与贪腐成性的浊流当权者势不两立,他们的思想本来多有一致的地方。但是,后来张之洞出任封疆二十载,屡经风波,早已成为知权达变的一代巧宦;而梁鼎芬依旧书生本色,迂钝耿直,嫉恶如仇,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难免成为牺牲品。当然,梁氏第二次疏劾,率意任性,大大出乎常理之外,身处中枢的张之洞确实爱莫能助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