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背划痕的意义 文汇报:此次北大汉简里发现的《周驯》与《汉书·艺文志》里著录的《周训》被认定为同一种书。但有研究者以《周驯》内容与学界公认的道家文献有差异为由,否定此《周驯》就是彼《周训》。这个理由是否可取?北大汉简《周驯》与学界公认的道家文献差异在哪? 李零:大家过去对道家的印象是有问题的——汉初时,道家是一门入世的学问,并不是清静无为的学说。汉初,清静无为不是说都去当隐士,而是指国家对很多下面的事不要干涉太多。 朱凤瀚:无为而治,重点还是要治,是一种领导艺术。 李零:儒家取代了道家在政治上的角色以后,道家才变成《道藏》里“熊经鸟伸”、“呼吸吐纳”、“隐遁山林”的面貌。其实,《汉书·艺文志》著录的道家前五部著作都是跟政治有关系的,恰好讲的都是治国之术,《太公》《辛甲》《鬻子》《管子》《伊尹》这些书在当时都认为是资政的,是与统治术、帝王术有关的。再比如说《老子》和《庄子》也并不一样,但大家逐渐也把《老子》看成和《庄子》一样。因此,不能以此证明这就不是道家的《周训》。 文汇报:《周驯》中有些内容见于《文子》。《文子》《淮南子》谁成书在先一直颇有争议,《周驯》有无和《文子》《淮南子》互鉴,对《文子》的成书有无参考价值? 李零:这是古书中常见的一个问题,其实古书都是互相抄的,文本本身就多元,不能简单地以一本书为范本,其他有相似内容就是照此抄的,焉知它不是抄的另一本书呢。这是过去辨伪学的一个毛病——沿用了清代考据学的辨伪,靠的是引文查证法,像竹书《纪年》和古文《尚书》都是这么查证的。如果一本书里的一句话在古书上查到有,会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书是伪书了,而且就此肯定它抄的是用来查证的那本书;如果查的这句话在别的书里都没有,那么这句话就是伪造的。这种研究方法存在一定问题,按照这种逻辑,阿Q想到赵太爷家顺一些东西,只要发现赵太爷家有过那种东西,那阿Q家有的肯定就是从赵太爷那里偷的。阿Q难道不能偷别人的东西吗?而且如果赵太爷家没有过这种东西,就一定是阿Q造的吗?我们今天对古书引文的复杂性要客观对待,引文查证容易陷入循环当中。 文汇报:《赵正书》是否能作为研究秦晚期历史的依据,其中提到的胡亥即位与《史记》中的记载有出入,我们在研究中如何看待史料之间的相悖之处? 李零:《赵正书》与《史记》的记载有矛盾,这是很正常的,因为现在出土的文本都是多元化的。要改变我们的看法,不要以为同一个故事只有一种版本。 文汇报:但史实只有一个啊。 李零:所以这个史实是需要你去分析的,并不是说发现了一个文本,这个就是对的,也不等于说发现的就一定不对,实际上我们要把传世的和所掌握的各种文本用来分析这个事情,你得说你通过这些文本得出的正面结论是什么,当然也许没有结论,那你得说为什么没有结论。我不喜欢有些人说的“历史真相是没有的”,本来是了解历史真相非常困难,但却把它变成“没有历史真相”,这就过分了。咱们距离历史很久远后,存在一个历史的误差,有很多东西我们是不知道的,但这并不能构成我们胡说八道的自由空间。历史的确有很多这种讨论空间,但是这种自由的想象是会遭遇考古的,但是有时搞考古的、搞古文字的还就不能怕这个。 而且证据也不等于真相。真相是有的,但有的能被揭示,有的则不能。“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不足就没办法了。但是没办法也只能把它悬置,而不能说其没有。 朱凤瀚:我们推测《赵正书》的抄写年代大概就在汉武帝后期,它的抄成时间不好说,其成文的时间就更不好说了。《赵正书》的出现并不能否定《史记》记载的内容,司马迁当时写《史记》也是看了很多典籍,这些典籍是我们现在看不到的。就是说,当时在社会上同时流传着好几种版本。我只能说,我们对历史的认识不要太简单了,不是谁说了一个什么东西记载下来就是史实。真相到底是什么,只凭《史记》的记载和《赵正书》的内容在里面做裁判,现在还做不到揭示真相,我们更多的是在这里看出记录历史的史书的多样化,另外就是史观的多样化。 李零:在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就兼存异说。希罗多德的《历史》也是这样的——希腊人和波斯人讲的就不一样,有时并不是要判断哪方说得对,而是把这些留下来,让后人慢慢去研究,这就够了。 朱凤瀚:当时,史官也好,写史书的人也好,他们对同一事有不同立场与态度。 李零:你刚才说的是对的,历史真相并不能有好多个,但讨论是可以有好多种。 朱凤瀚:我们讨论的目的,就是在追求历史真相。但是过程一定是复杂的,而且研究者要“复杂”一点,对过去记述历史的记述文本反映出来的问题要清楚。 文汇报:整理北大汉简的过程中,我们在简册制度上有无新的发现? 朱凤瀚:有一个比较大的发现,跟汉简也有关系。我们在整理秦简时由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本科生孙沛阳发现了简背划痕,再反过来观察汉简,其背后也都有这样的划痕,这一发现意义很重要。 北大汉简从《老子》开始就公布了简背划痕的考古绘图,这些划痕是非常细和浅的斜线,一般是从左上角往右下角斜画。一种说法是,划痕是用来做记号的,因为简牍容易散,划痕是为了便于简的重新编连。还有一种说法是,最初就在一根竹筒上划了一道痕,竹筒做成竹简用的竹条后,按照印痕顺序复原起来,以使竹简的平缓程度完全一样。等将来材料增多,这方面可以做一个深入的研讨。这是简牍制度上的一个发现。 简牍制度涉及简的制作、抄写,也涉及简是先写后编,还是先编后写。现在在《苍颉篇》《老子》上发现了同种情况,就是两枚简中间如果按照划痕顺序会缺一根竹条,但简的内容完全连得上,这就增加了先写后编的可能性,因为只有先写后编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简写错被抽掉了。但也有些例子支持先编后写,有待再研究。这些简牍制度都是这几年研究发现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