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西古典学”的核心关怀 林先生的“中西古典学”有鲜明的现实关怀,首先是对现代价值的认同和对未来的信念。《中西古典文明千年史》以《学习恩格斯1884年的一篇遗稿》开篇。“遗稿最后说,未来社会要把近代资本主义时代的清醒,同古代城邦对社会福利的关心,彼此的长处,结合起来。这,我们想想看,难道不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世界大同的时代吗?”林先生解释说,“近代科学进步,人们才有清醒的思想,不受皇天命运的愚弄;古代社会关心同邦同族人的福利,定期取消债务,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卷三:2-3)。《再论中西古典学》“余论”从梁启超为蒋方震《欧洲文艺复兴史》作序而成《清代学术概论》说起,但林先生不同意梁氏对文艺复兴“以复古为解放”的理解。“应注意的,是走向近代,而不是‘复古’!”(卷四:486) 与此相结合的是一种对古老中国的过去和未来的关注,例如在谈及古代“共和”时,先生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溢于言表的赞颂(卷三:312-313)。这种爱国主义体现在特别强调中国传统文化,珍惜中国古典传统在思想和实践上的价值。林先生认为孔子是古典文明时代东、西方的第一个政治学作者,“《论语》是世界第一部政治学著作”(卷三:76-77)。而且“古代中国先秦的政治学,由于城邦制度发展比较单纯,讨论邦与天下(邦的联盟)的关系,王与霸的关系(均为盟主之邦),比之西方古典政治学似乎高明多了”。林先生感叹道,“世之论古典政治学者,但知有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而不知孔墨孟荀之书皆政治学著作也!”(卷三:124) 林先生将管仲、梭伦、赵盾、克里斯提尼、子产、太米斯托克利、范蠡、伯里克利、商鞅、德谟斯梯尼列为雅典和中国公卿执政制时代有代表性的政治人物(卷三:63-64),将孔子、希罗多德、苏格拉底、墨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列为公卿执政制时代政治思想方面的代表人物(卷三:68;同书77 页另加上后来的西塞禄)。王失去政治之权,公卿以执政地位专国,以民众利益为依归,如郑之子产,可称“民主政治”。孔子称“忠”,但作为邦学或城邦学的《论语》需要在忠于邦人、国人的语境内解读,这样一来便能够看到,“在古中国,在古希腊,古典时代的民主思想,在政治学上都是主导的。”(卷三:69;另见同书:85-88、113-114) 但林先生也清楚地认识到中国传统,特别是古典帝国的传统,并非没有严重的问题。他试图对此给出解释。起源于中世纪的西方近代国家,文艺复兴后因为能够珍惜古典、利用古典而得其利好,不曾发生黑暗时代,亦不知类似西欧之中世文化的中国,反而备受古典精神沦丧的伤害,其中原因便与古典帝国有关。先秦的古典政治制度和古典哲学思想,林先生说,“一变于统一专制帝国之秦汉时代,再变于分裂时日的魏晋南北朝及当时盛行的玄学(佛学)思想”,之后则进入佛道教盛行的隋唐盛世,古典中国儒学墨学成为统治者的统治工具。到宋明理学时期,古典学说“在专制统治下,不得不走入抽象的糊涂意识之中,古典真实精神破产矣”(卷四:468)。明清之际虽然也有“中国式的文艺复兴思潮”出现,例如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的思想,但经过剃发留辫的清代专制荼毒,“古典学破产,斯文扫地矣!”结果,恰恰由于没有中世纪,中国的“一个又一个古典帝国,不断改变古典政治文化以为己用,古典民主早已变成‘古典’专制”(卷四:486)。《大学》纲领原本在于“亲民”,宋儒改为“新民”。林先生说,“程氏乱改,朱注误用,多少学子误读!”(卷四:487) 这并不意味着完全否认从公元前221 年到公元1911 年长达两千年的中国古典帝国史。“秦汉帝国本亦古典时代史的一部分,犹之罗马帝国亦欧洲古典文明之组成部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固然古典文化在古典帝国时代发生了重大变化,例如古典民主变成了“古典”专制,古典文化还是在变化的过程中得以继续发展。秦汉以降两千年,从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化史的内在发展脉络观察,其发展不大受政权更迭的影响,仍然能够按照历史发展方向有所前进(卷四:487)。至于中国没有因为蛮族入侵而形成黑暗时代的原因,林先生认为首先在于中国文明在之前长期发展的基础上,中国各族基本生活生产和社会组织方式已经日趋同化。如匈奴至冒顿以下,已成游牧帝国,不再是早期氏族部落组织形式的蛮族,而古代中国有可变之礼俗,却没有排他的宗教(卷三:477-482)。 和欧洲的发展路径相比,古代中国从古典时代以降发展的连续性是一个需要解释的问题。林先生认为,从生产力、生产关系和思想文化方面都找不到合适的解说。他认为,真正的原因是一种人民革命的传统,是这样的人民革命的传统让中国这个“老大”帝国一次又一次地返老还童。汤武革命、国人运动,以及思想家、哲人号召或实际领导下的民众起义,例如“以孔子家族为首的历史上有知识分子参加或领导的革命运动”,在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之前“是中国(古典)历史上历来革命运动的主流”。这样的革命传统只见于中国而不见于欧洲(卷三:206;另见卷四:471-472、483-484)。汤武革命,孔子作《春秋》,陈涉首事。林先生说,“这是什么系统,古典民主的系统”(卷三:94)。 基于这样的认识,固然“古典中国,由古典时代到古典帝国,历时长而且复杂,古典时代的政治、文化,到后来变而又变了”,要继承古典民主的传统,林先生说,“恐怕应走的道路,要达到民主,是‘革命’而不是‘文艺复兴’吧?”(卷四:487)这样的“革命”,是汤武陈王革命意义上的革命,它既是中国古典文化精神的延续,也是回归中国古典民主政治的手段。古典民主政治,在林先生这里既是回归的目的,也是回归的手段,虽然这样的回归并非“复古”,而是走向“近代”,走向未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