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博物馆收藏有一件曾熙的《仿石溪山水图轴》,所绘为浅绛山水与疏落的古树、茅舍与溪流,错落有致,意境幽深。与清初“四僧”之一的髡残石溪(1612—1673)山水相比,石溪构图繁密,意境厚重苍润;而曾熙构图疏松,意境虽厚重但更趋近淡雅空灵。单就画面而言,此画与石溪并无明显的传承关系,但有意思的是曾熙在画上的一段题识:“曩与临川李痴居京,其时丹徒丁叔衡师喜吴、恽山水,所藏颇富,而侯官张燮师独好石谷,十屏万金且不惜。是时,李痴酷好石涛,而髯好石溪。每张师询及二石,张师云:石涛狂生,如醉人使酒漫笑,予性不耐残秃秃管,殊少生意。退与李痴笑曰:张师好十八博通卷,翰苑之翘楚,然论书画,鲜有合者。适武陵欧阳君重至湘乡,李刑部亦元亦至,刑部乡党,张师而欧阳党,李痴偏重石涛而薄石溪,髯曰:石涛,史中之司马,子中之庄周;石溪,则《汉书》、《荀子》。髯于文喜班、荀,故于画独爱石溪耳。须丹徒丁师至,日约将成,君等尚雍容言书画耶?是为乙未之岁,今三十年矣。因写此幅,偶涉石溪,并记曩日师友雅好。龙苍仁兄精研画理,视此何如之?乙丑四月,曾熙”,钤朱文方印“曾熙”和白文方印“农髯”。题识中“临川李痴”指李瑞清(1867—1920),“丹徒丁叔衡师”指丁立钧(1854—1902),“侯官张燮师”指张亨嘉(1847—1911),“武陵欧阳君重”指欧阳钧仲,“李刑部亦元”指李希圣(1864—1905)。曾熙所言诸公各有所爱,唯有自己“独爱石溪”,且将石溪比作《汉书》、《荀子》,隽永深长,显示其独特的审美取向。 曾熙(1861—1930)乃张大千业师,在一件张大千《仿石溪浅绛山水》题识中,也提及曾熙对石溪笔意的临仿:“衡阳曾师六十二岁后始作画,以篆籀之笔临石溪,遗貌取神,苍苍莽莽,自然高逸,不似之似,此境良不易到”,言其耳顺之年开始学画,以“篆籀之笔临石溪”,因而在曾熙山水画中,便可见到这种带有金石味的山水风貌。因石溪与曾熙均为湘人,有桑梓之谊,且石溪画中的厚重与老辣,正合晚年才擅绘事的曾熙口味,因而在曾熙行世的山水画中,可以见到多件作品提及对石溪的“独爱”之处,如为王壮伯所作的《山水轴》中,曾熙题曰:“石溪道人生长武陵,穷五溪山水之胜,既乃访道南岳,观云黄山,晚遂蒲团牛首,往来栖霞,故其画雄郁深厚,于江浙诸名家外独立一帜,聊仿其大意”,熟谙石溪艺术历程,爱其“雄郁深厚”,故“仿其大意”为之;作于1923 年冬月的《山水立轴》则题曰:“江屿喜新晴,茆亭露犹湿。红叶经秋后,灼灼映朝日。渡江陟重冈,言访幽人室。白门在山曲,求之少人迹。寄语商山人,毋为留侯识。髯性喜石田、石溪,但求之气骨,不耐临摹,其分处、合处、任意出入处,但止于天机之自然而矣”,言其性喜沈周(石田)和石溪,求之气骨,乃因其“天机之自然”;作于1924 年元月的《山水立轴》题曰:“繇将军庙左上,寻嵝古迹有此境。今居海上将十岁矣,因以石溪道人笔意写此,昔年攀萝扪葛,摩挲禹碑,此境如在目前”,言其以石溪笔意作此画;同时,曾熙再题曰:“湘绮称南岳管主九嶷,水经注南岳属勾娄,近则宗祝融久矣。惟衡永一带山势奇郁,自宋以来,理学名臣踵起,山川之气,积久必泄,其势然也。孟潇先生(唐生智)负远略,今为湘南保障,为桑梓父老分忧,闻之跃喜。今以石田、石溪两家之腕法写此,寄上聊当并几之谈,幸正之”,仍然以沈周、石溪两家笔法写之;作于1927 年的《小笔山水立轴》题曰:“残秃笔亦秃,本藉武林族。嘘汲洞庭气,来依天阙窟。蒲团悟天根,六法师造化。自云游黄山,夜抱云气宿。焦墨挟秃腕,象外寻遗躅。丁卯二月十九日,窗外之声如雷如霆,髯雍容写此,颇近有石溪处,并系以句”,因石溪别号残秃,故有“残秃笔亦秃”之谓,曾熙写此,自认为其笔意近石溪处;在为云江所作《山水册页》十二帧中,亦有一页题识曰:“残秃道人大意。小团新得四大段道人为清溪老人作,盖端本堂纸,取以证髯所藏一段,纸幅尺寸,不爽分毫,笔墨亦同时所为,并记此”,所写为枯笔焦墨,意境荒寒,颇有石溪晚年风致;另有一页题识曰:“偶然梦蹑黄山云,曾疑万山于自植。石涛之搜尽奇峰打草稿,石溪之曾宿黄山观旦暮云海,渊公黄山人也”,乃因石溪多浸淫于黄山云海,得自然灵秀之气,而曾熙参其意亦可得其形神;在《赠魏绍殷山水册》中,亦有一页是仿石溪笔意所作,其题识曰:“石溪用赭如用墨,故能涩能毛能深厚,去岁徐小浦所得四大段,甚悔以值重失之”,此画完全参以石溪笔法,所用赭色、焦墨与石溪的代表作《层岩叠壑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和《苍翠凌天图》(南京博物院藏)等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这样的画作与题识还有很多,无不昭示曾熙对石溪的情有独钟。 曾熙对石溪的心慕手追可谓深入骨髓。据他自己所说:“予生平最酷好石涛、石溪。石涛如天马行空,奇境天开;石溪以老衲坐深山,登高横睨,尝得真山水生气。此幅参用二石之法,其枯墨老处,得之石溪更多,未识醒翁老法家视此为何如?癸亥四月农髯熙作于戏海楼”,虽然在“二石”之外,他也曾临仿王蒙、黄公望、倪云林、沈周、文徵明、程正揆、査士标等诸家,但归根究底还是对石溪用力最多。正如他在画中题识所云:“元人写松树极繁,宋人则简。与乐叟同访潜道人,见其所藏宋元册子,归斋作此,但触画兴,无所仿也。髯每为册子,无心为石溪,有适得其似之处,盖心之所好,将三十年矣”,无心为之而似之,且“心之所好,将三十年”,说明石溪对其影响之深,已在潜移默化中得其膏馥甚夥。 值得注意的是,曾熙学古而并未泥古。即便深研石溪多年,除其在笔法、赋色诸方面得其法乳外,已然化石溪之法为己有,以淡青与花青之色相交融,熔铸赭色与焦墨于一体,化荒寒为清秀,变繁复为疏朗,融古韵于新意,以现代绘画语言出之,成其为书学与画学相参合的新式画法。虽然就其在二十世纪绘画史上的地位而言,尚未卓然成家,但就其绘画之个性而论,确乎称得上是独出手眼的。 (2017年9月19日7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