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如此美妙的中庸之道,在人间世,竟成为没有人能够践履的期许。我们的孔子,终于明白了这个矛盾重重的问题,为何不能最终显现出解套的光亮。他不得已只好愤愤地说:“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中庸》)孔子是说,治理国家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实现“治平”并非没有可能;高官厚禄的诱惑尽管大得不得了,也可以做到不为所动,坚辞不就;刀刃虽然锋利,必要时也还有人敢于在上面踏行;只有守持中庸,却无论如何没有谁能够做到。 正是在此种情况下,孔子提出了打破原来宗旨的新的人的质性建构方案:“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论语·子路》)中庸不能实现,中行不得而遇,只好寄望于“狂狷”。狂者是一种精神,狷者是一种气度。“狂者”精神的特点,是勇于进取,行为比一般人超前;“狷者”气度的特点,是守住自己,不随大流,不人云亦云。“狂者”和“狷者”的共同特征,是独行自立,富于创造精神。 我通过对狂狷在中国历史上各朝各代呈现状况所作的梳理发现,凡是“狂者精神”和“狷者气度”得以张扬发抒的历史时刻,大都是中国历史上创造力喷涌、人才辈出、艺术与人文的精神成果集中结晶的时代。而一旦“狂者”敛声,“狷者”避席,社会将陷于沉闷,士失其精彩,知识人和文化人的创造力因受到束缚而不得发挥。 我想,这也许就是西方思想家何以要把狂癫和天才联系在一起的缘故。希腊的圣哲柏拉图说:“没有某种一定的疯癫,就成不了诗人。”亚里士多德也说:“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不是带有几分疯癫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更是对这种现象作了专门研究,详析古往今来,各种天才与疯癫的案例,最后得出结论:“天才”无一例外都具有某种精神上的优越性,“而这种优越性,同时就带有些轻微的疯狂性”。他援引伯朴的话说:“大智与疯癫,诚如亲与邻,隔墙如纸薄,莫将畛域分。”并且补充道:“这样看起来,好象是人的智力每一超出通常的限度,作为一种反常现象就已有疯癫的倾向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2年,页266) 是的,天才的思维特点,恰恰在于与众不同,在于“反常”。“反常”和反“中庸”,可以作语义互释。因为复按各家义疏,大都认同“庸者,常也”的诠解。 不过,孔子的寄望“狂狷”,实带有不得已的性质。孟子对此看得很清楚,当一次面对万章的提问:“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这是指孔子在陈之时,一次发为感叹:“回去吧,回去吧!我们那些年轻同道,虽然狂简,但很有文采,过当之处,多加‘裁之’就是了。”(《论语·公冶长》)孟子针对万章之问,回答说:“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孟子·尽心下》)可见,“狂狷”在孔子心目中,是退而求其次的选项,也可以说是被困境“逼”出来的思想。然而人类在学理上的发明,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因“逼”而获得突破。 孔子把人的质性品相,分为中行、狂者、狷者、乡愿四个阶次。他最不能容忍的是“乡愿”,称之为“德之贼”,即正义与德行的败坏者和虐害者。“乡愿”的特征,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絜”,总之是“阉然媚于世也者”(《孟子·尽心下》),这是孟子的话。以现实来参照,“乡愿”显然是小人的性体属性,君子则反“乡愿”。孔子所以深恶乡愿,在于乡愿具有“似是而非”的诡异之貌。正如孟子引孔子的话所说:“恶似而非者”,“恶乡愿,恐其乱德也。”(《孟子·尽心下》) 可见“乡愿”之立义,其乔装伪似、阉然“乱德”之罪也大矣。难怪孔子不仅蔑称乡愿为“德之贼”,而且取譬为说:“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论语·阳货》)将乡愿与偷偷摸摸穿墙越货的盗贼为比,可见圣人之恶乡愿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然则“乡愿”所“似”者为何耶?在人的质性的四品取向中,乡愿与哪一取向最为相似呢?很不幸,与乡愿最相似的,竟是孔子最为期许却又无法践履的“中行”。事实证明,“乡愿”和“中行”极有可能发生“不正常”关系。不是由于有什么隐衷,而是乡愿的质性品相“貌似中行”。而“乡愿”和“中行”,在对待“狂者”、“狷者”的态度上,不可避免地会结成联盟。此正如《文史通义》的作者章学诚所说:“乡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讥狂狷。”(《文史通义·质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