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世纪里,狄培理一直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灵魂人物。 7月14日,著名汉学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荣休教授狄培理(William Theodore de Bary)先生以98岁高龄离世。狄培理是在北美推展理学研究的先驱,一生撰写、编辑著作30余部,此外,更不懈地组织学术会议与讨论,致力于将亚洲研究尤其是儒学研究置于大学的核心课程地位。本报约请狄培理先生生前好友,也是著作译者李弘祺先生撰文纪念,回望这位哲人的心路历程。 狄培理先生生于1919年,到了今年8月初,就要满98岁。很可惜他没能活到那一天。大概是十年前吧,我去看他,他告诉我说,他哥哥已经92岁,依然健壮,所以他有自信他也一定会长寿。现在看起来,他是对的。享年98岁,这的确是很不容易了。 就是33年前的8月6日,我和内人,带了我们5岁的儿子到他在塔潘(Tappan)的家去看他。那天他留我们在家里吃饭,吃的是用他亲手种的青菜做的沙拉。桌上还有他两天前还没有吃完的生日蛋糕。我儿子看到蛋糕,非常兴奋,饭都吃不下去了。急着问说:“这是谁的蛋糕?”狄先生笑着回答说:“这原来是我的,不过现在是你的了!” 我和狄先生的真正来往略早于这一个难忘的黄昏。虽然我很早就知道他的学术和名气,也知道有一位陈荣捷先生与他有很密切的合作关系,但是我并没有跟他见过面。一直到1981年,我已经在香港教书,突然接到他的来信,告诉我说他就要来香港中文大学主持钱宾四先生讲座,信中他还邀请我参加他主持的有关宋明教育的会议(1984)。我那一年才36岁。收到他的信,真是又兴奋,又意外。 当时在中文世界里,介绍他的作品的还很少,只有一位台大的历史教授曾发表过一两篇文章。这位教授把他的名字写作“狄百瑞”。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翻译名字并不是狄先生告诉他的。如果是按照美国发音就大概会翻译成裴瑞、贝瑞,或培理、佩礼。无论如何,新亚书院沿用了这位台湾学者的译法。狄先生从此就以这个名字闻名于两岸数十年。狄培理这个名字是1949年左右,钱宾四先生替他取的。名为培理,非常符合他研究宋明儒学或宋明理学的学问特色。但是不管是百瑞或培理,最重要的莫过于他的学术能在孔子的故国传开来。 真的,就在前天狄先生的葬礼中,神父左一句孔子,右一句宋明儒学,使我觉得是不是身在东亚了?这就是狄先生难以估量的重要贡献。 他住在塔潘超过70年。他跟我说,二战结束,他解甲归来,带着新婚不久的夫人,与一群同时退伍的朋友在塔潘购置了一块土地,再分成32块,大家抽签分配。他分配到的一块地势低洼,有排水问题。但是既然抽到了,那也没有办法,所以他只好辛苦挖掘水沟,让水能顺畅流通。这应该是一个不小的工程,但是他和夫人合力把这块地整理,盖起房子,并且留有一个小菜圃。每一年夏天,他一定种菜,数十年而不辍。8年前他夫人去世之后,他继续住在这栋房子,直到去世为止。 他这种有恒的性格在他做的每一件事上都可以看出来。生活规律当然不在话下。他的大孙回忆说,他祖父每一天准7点钟起床,数十年如一日。他到哥伦比亚大学上班,长年与同事轮流开车,所以他一定得准时上下班,一点也不为苦,这就不容易了。更重要的是他每一天都一定要望弥撒,从不间断。他的办公室就在哥伦比亚大学校园里非常美丽的圣保罗教堂对面,所以他如果一早不能望弥撒,那么中午就会走过去在教堂里面沉思祷告。他固定用一个自己写的祷告词,上面有大概10个人名,是他那一天向天主转求代祷的亲人或朋友。这样的生活就不容易了。 他中午一定会休息。刘子健先生生前告诉我,狄先生在研究生的时代,每一天会在固定的一个长椅子上面小眠片刻,脸上盖着当天的报纸。这样的习惯也跟了他一辈子。他另一个孙子回忆说,有一次他去祖父的办公室找他。敲门没有人回应,所以就推开来看,结果发现狄先生竟然躺在地上睡觉。任何去过他办公室的人都知道那里面堆满了书,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根本没有可以躺平的家具,结果他竟然就躺在地上休息。 如果旅行在外,那么他一定会去问什么地方有神父,可以望弥撒。他到中文大学主持钱宾四讲座(1982)的第二天就问我这个问题。前年教宗来纽约访问,并于9月24日在联合国演讲。很巧那一天我正好透过他的助理安排要打电话给他。我知道狄先生一定会想要听教宗的演讲,所以我就跟助理说我会在11点,教宗演讲完之后才打电话去。果然他全程听了演讲,并对我说:“方济各教宗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 这句话充分反映了他宗教信仰中无比的谦卑和服从的品格。 他一辈子与哥伦比亚大学结了不了缘。最重要的莫过于他替哥大设立了世界文明的课,把东亚文明和思想名著放入正式的核心课程,每一个大学本科生都要修读。他主持这个课程超过60年,影响之大,难以估量。有一位哥大的化学教授,得到诺贝尔奖,记者问他在哥大受到的最大影响是什么,他回答说就是哥大的核心课程。狄先生屡次征引这个故事,每每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和哥大另一位非常有名的历史教授巴尔赞非常要好。他们代表了哥大的人文传统。巴尔赞在92岁写成他那本有名的《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狄先生编成那一大册记述哥大名教授的书也是他过了90岁之后才成书。两人相互辉映。哥大的人常常笑狄先生说每天早上,他起床照着镜子刮胡子时,心中就在那里想:今天我能替哥伦比亚大学做什么?他戴了很久,早已经褪色的哥伦比亚大学的球帽就伴着他在棺木中永远相随。 最后,我也必须提到,随伴他永眠的还有一幅美国的国旗,相信是他在二战时,投笔从戎的纪念品。真的,他做什么,就忠心于什么。从他的家庭,到他教会的朋友,到他所教的学校和学生,到他的国家,他都完全的忠诚。我相信他一辈子因此也没有遇到过有人对他是不忠诚的。这就是他的操守、信实、没有瑕疵的人生。 我再写下去,恐怕几千字也不能尽其万一。就此打止。 (作者为美国纽约市立大学城市学院荣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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