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 冯晨清 H126 《邓广铭宋史人物书系》 《宋史十讲》 “用力之勤,持论之慎,并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他日新宋学之建立,先生当为最有功之一人,可以无疑也。”这是陈寅恪先生对邓广铭先生的评价。 上世纪30年代起,断代史研究渐入佳境。 自“古史辨”冲击后(始于1926年,以顾颉刚、钱玄同等为代表的学术流派,特征为“疑古辨伪”),中国古代史已呈碎片化,史学研究一度沉浸在对细节的吹毛求疵中,人们不禁追问:如不能检讨既往经验、昭示未来,则历史有何存在必要? 在当时,日寇步步进逼,中国史研究急需发挥现实功用。故傅斯年先生高呼“重建中国史”,主张从专史走向通史。 通史可以启迪智慧,但也可能加深偏见,关键看能否科学运用史料,其中最难者,莫过于宋史。 首先,元代官修《宋史》只用了两年半时间,且中途任命的主修官不谙汉字,故《宋史》卷帙最繁,舛误亦多。“数百年来,真能熟读之者,实无几人”。 其次,宋代史料浩如烟海,类书、史乘、文集、笔记等,难以尽阅。 在“重建中国史”中,宋代又不可或缺。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换言之,不研究宋代史便无法把握中国文化的真精神。 从史实与传说不分的旧宋史,到言必有据的新宋学研究,两位学者有奠基之功。一是张荫麟,一是邓广铭。张先生英年早逝,邓先生则被周一良先生称为“20世纪海内外宋史第一人”。 今年是邓广铭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三联书店推出《邓广铭宋史人物书系》,中华书局推出邓广铭著《宋史十讲》等。 谨以此文,追慕先生之风。 周作人是他的贵人 邓广铭,字恭三,1907年生于山东省德州临邑。 邓是傅斯年先生的学生,但二人“有许多相通之处”。都是山东人,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说话直来直去,绝无遮掩,他们在性情上确为投契”。 1930年,邓广铭第一次考北大,未能成功,只好先入辅仁大学英语系。他此前读到山东省立师范四年级(相当于高一)时被开除,在乡下教了三四年中学,考前未系统复习,且不熟悉北大题路。 1932年,胡适改革招考办法,英语占总分40%,国文占30%,史地占20%,数学占10%。 邓广铭是招考改革的受益者。 第二次报考北大前,邓广铭登门拜访了周作人,周当时已在北大执教15年,他说主持考试的胡适是白话文运动的旗手,可能会有古文今译题,并随手拿出胡适编的讲义,赠予邓。 讲义中有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白话翻译,没想到考试时,那竟是语文试卷中一道30分的大题,邓将讲义内容背出,果然考了高分。 邓广铭曾告诉弟子李宝柱:周作人先生是他离开家乡到京城之后,所结识的第一个名人,所遇到的第一个贵人,也是最应该感激的第一个恩人。 用周作人的钱 买了一套《二十四史》 周作人帮邓广铭,因邓此前专注新文学。 在辅仁大学时,恰好周作人应代理校长沈兼士(原北大教授,且与周是浙江老乡)之邀,到学校作6周学术演讲。 周作人说:“说话本来非我之所长,况且又是学术演讲的性质,更使我觉得为难,但是沈先生是我十多年的老朋友,实在也不好推辞,所以硬起头皮去讲了几次,所讲的题目从头就没有定好,仿佛只是什么关于新文学的什么之类,既未编讲义,也没有写出纲领来,只是信口开河地说下去就完了。” 让周作人吃惊的是,演讲结束后,邓广铭拿了一本笔记让他校阅,周作人说:“所记录的不但绝少错误,而且反把我所乱说的话整理得略有次序,这尤其使我佩服。” 张中行先生曾说,周作人讲课北调掺和南腔,其中又有不少专业知识,颇不易记。 在周作人帮助下,邓广铭的笔记以《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之名出版,得稿费700元,周作人一分不要,邓用这笔钱买了一套线装《二十四史》。 周作人称赞邓广铭说:“一个初进大学之门的学生,才竟如此之高,学竟如此之富,简直不可理解。” 后日寇占据北平时,周作人“落水”,邓广铭与周分道扬镳。1942年,邓的夫人为筹措去四川的路费,不得不卖掉《二十四史》,又是周作人帮忙找了一家书局。 为岳飞洗刷军阀之冤 邓广铭先生从文学转向史学,一是早年读过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喜爱传记;二是在民族危亡的压力下,希望挖掘历史上的爱国故事,激励国人。 邓广铭的宋史研究从陈龙川(后改名陈亮,力主抗金的爱国者,其文章被赞为“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开始,他的大学毕业论文《陈龙川传》被胡适先生赞为“这是一篇可读的新传记”,给了95分。 1945年,邓广铭推出《岳飞传》,将岳飞从民间传说提升到学术高度。 岳飞从被杀害(1142年)到被昭雪(1162年),中间隔了20年,相关材料散失,岳飞的孙子岳珂只好从民间收集材料,将许多传说掺杂了进来,如“大破拐子马”“朱仙镇大捷”等。 此前《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对岳飞事迹记载不多,但基本真实,可到岳珂《鄂王行实编年》时,则真伪难辨,而后来《宋史》等书直接抄袭了《鄂王行实编年》,遂以讹传讹。 1923年,吕思勉先生在《白话中国史》中,提出:“岳飞只郾城打了一个胜战,郾城以外的(抗金)战绩,都是莫须有的,最可笑的,宗弼渡江的时候,岳飞始终躲在江苏,眼看着高宗受金人的追逐。”认为杀掉岳飞后,“宋朝才可以勉强立国了”。 吕思勉先生这么说,一方面是发现岳珂的许多记载靠不住,另一方面是他身处军阀混战中,对私军深恶痛绝。 《岳飞传》的贡献在于,用专业方法重新辨析史料,力证岳飞妻子干预军务、杀害同僚刘经、当过逃兵等说法之非。邓广铭先生提出,岳珂的记载虽有失误,但不能因此抹杀岳飞的功绩。 《岳飞传》出版于抗战胜利之际,引起巨大轰动。 郭沫若都没能帮王安石翻案 邓广铭先生的最大特点在于著作总是反复修改。 《辛稼轩年谱》改写过一次,《岳飞传》改写过两次,《稼轩词编年笺注》修订不下三次(从1937年开始写,1997年仍在修改,跨度达60年),《王安石》更是修改了4遍。 宋代以降,王安石名誉不佳,“被诬七百年”,只有清代李绂和蔡上翔曾对他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但二人没读过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故辩驳乏力。 1906年,普列汉诺夫与列宁就土地国有化发生争论,普列汉诺夫说:“1069年,当时中国神宗皇帝的朋友和大臣王安石颁布了废除私有制的法令。”并挖苦列宁是“俄国的王安石”。列宁回应道:“警告俄国不要重蹈王安石的覆辙(王安石是中国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实行土地国有未遂),并力图证明,农民的土地国有思想,按其根源来说是反动的。这种论据的牵强性是一目了然的。” 学者张呈忠指出,王安石从没提出土地国家化,普列汉诺夫的误会来自法国人邵可侣《新世界地理》中的错误表述。该说流传甚广,相当时期,西方人认为王安石是“社会主义者”,甚至说王安石的追随者后来逃到草原,将“狂热的革命情绪嫁接到这些强悍部落身上”。 上世纪30年代,美国农业出现危机,农业部长华莱士参照王安石的青苗法,建立了常平仓制度,被称为“美国的王安石”。 国外影响促使中国学者重新审视王安石,以翻案著称的郭沫若先生在1946—1947年曾多次撰文为王安石翻案,却未引起人们重视。 写一次《王安石》 突破一次自己 1951年,人民出版社邀请邓广铭写“中国历史小丛书”中的《王安石》,不过3万字,邓于当年5月交稿,直到1953年11月才出版。 拖了这么久,因出版社几次提出修改意见,邓广铭在关键问题上不肯让步,一度甚至表示不出了,准备退回预支款。 邓广铭最不能容忍别人随意改动他的文稿,他常说:“可以提出修改意见,也可以全稿废弃不用,但希望不要在字里行间作一字的增删。” 1996年,邓广铭写了一篇《怀念我的恩师傅斯年先生》,出版社将此文收入《邓广铭学术文化随笔》中,提出该文一段话不妥,希望删掉,邓当即表示:“如果删去这段话,我这本书就不出了。” 1973年5月,根据时代需要,邓广铭先生将《王安石》扩充为10万字;粉碎“四人帮”后,1978年,邓广铭先生做了较大修改,新增内容约1万字;1997年,邓广铭先生已90高龄,再度对《王安石》(改名为《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进行大幅度修订,增加了5.8万字,新书出版不到3个月,先生便驾鹤西去。 四写《王安石》,不仅精描出时代变化的痕迹,更体现出邓广铭先生不断突破自我的历程。 在最终版中,邓广铭先生将“变法的目的是富国强兵”扩大为“变法的终极目标是富民、富国和强兵”,修正了普列汉诺夫等人的误会,并彻底删去王安石“是政治改革家,不是改良主义者”这一话题。 他让“三不足” 成为对改革者的赞扬 司马光曾污蔑王安石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因孔子要求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三不足”则完全违背了这一基础,被视为大逆不道。 因《王安石》的巨大反响,邓广铭先生逆转了“三不足”的语境,使它变成对王安石式改革者的赞扬。 其实,在邓广铭先生身上,也颇具“三不畏”的精神。 恢复高考后,邓广铭先生出任北大历史系主任,据北京大学原党委副书记、教授郝斌回忆,一次他委婉地对邓先生的工作规划提出异议,邓马上说:“我一直以为你支持我的改革,原来你不支持。今天晚了,不留你吃饭了。” 其实邓先生从没请郝斌吃过饭,他的意思是:不留你了,你走吧。 郝斌说:“跟邓先生的接触多了,我有一点感悟。他的主张常常高于他的实施;他的表达,又常常高于自己的主张。如像邓先生所说,系里只有两个人可以上课,就是一种极端的表达,他的意思只在强调自己的主张和决心。” 邓广铭先生一生说话直接,临终前对女儿邓小南(著名历史学家)说:“我死了以后,给我写评语,不要写那些套话,‘治学严谨,为人正派’,用在什么人身上都可以,没有特点。” 举办邓广铭遗体告别仪式前,北大历史系准备了一份生平介绍,称他“刚直不阿”,邓小南建议改用“耿介”。她解释说:“他坚持的东西不见得都是对的,但他一定会坚持到底,决不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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