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文空58岁,她是福建武夷山地区泰宁县人。她皈依佛门整十年,也整整茹素十年,连鸡蛋都没有吃过一个,因此,她在家乡那帮斋公斋婆面前总是昂首挺胸的。 三年前,应文空家乡两位有头脸的居士的邀请,我去她的家乡主持一个小庙。下了火车就坐汽车,我背着沉沉的一大包结缘的佛珠佛像,随着汽车一头钻入了真正的大山。汽车穿过连绵不断的山脉,青松翠竹夹杂着奇花异草,时而闪过一排排用黄泥巴垒砌的象炮楼一样的房子,门口有端着碗坐着吃饭的几个村民。汽车时而停靠一下有点儿象车站但更象那古时挂着气死风灯还有栓马桩的驿站。夜深了,我的心也逐渐随着山风凉了起来,不知什么缘份,居然千里迢迢一个人钻入了这古老的深山老林。 居士接了我,又带我穿过一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沟,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村里人开始探头探脑地来看我。有一位年青人居然还大着胆子到居士所开的小店里买了一块饼。居士从一个脏兮兮的茶壶里倒出一杯浓浓的药汁请我喝――原来这也叫凉茶。居士说:“师父,今晚先住下,明天到庙上去,在这里,我会叫一个老妈子跟着你,她吃素十年了,听说你要来,她一直吵着要见你呢。”我点点头,顺手拿出几串佛珠召来门前的年青人和他结缘,年青人捧着佛珠一下子呆立住了,居士说:“这个年青人也是那位老妈子娘家的人呢,不过这里的男人全不信佛,信佛是女人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果然来了一个老妈子,瘦瘦小小的,眼睛又大又亮,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一套素素的衬花衣,走起路来又轻又快。笑起来脸上马上就会红一下,声音象一串银铃。我倒是有些愣住了:“这老妈子咋这么年轻?”此人就是文空,不过那时还叫得英。 得英一见我马上咧开嘴,露出一排亮白的牙齿,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过后,说:“师父,我早就听说你了,早就想见你呀,没有机会呀,家里孙子孙女多,想出去朝山可没有时间。”我问道:“你家里都好吗?”得英说:“我丈夫呀,他是村里的干部,六十多了,身体很好,我有六个儿子,十一个孙子孙女,大的已经十四了。”我问:“那你今年多大了?”得英反问:“师父你看我有多大?”我说:“四十?”得英快活极了,大声说:“我今年58啰,40岁早就没得过啰。”我不禁赞叹她年轻。随后,她和居士带我来到山顶的小庙,小庙说小也不小,石阶弯弯曲曲从山脚下一直铺到山顶。庙上的两位香灯迎接了我,得英一直寸步不离我的左右。香灯端上茶,大家喝了,于是张罗住房。居士们把一间间屋子打开任我挑选。每间房都是用木板做的,外边儿糊上拌着石头的泥巴,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庙上是神佛共住,有释迦也有三清,有佛教的香烛也有道教的火油灯,虽是大山里的小庙,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老气息充斥其中。还是得英告诉我哪间屋子住起来光线比较好点,我点点头,得英立即找东西打扫起来。正值十五,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真正的上了年级的老妈子,她们一上来就点一串鞭炮在山门口处一丢,又点一串在三清处一丢,噼里啪啦的让我摸不着头脑。 得英一直寸步不离我的左右,香灯端上茶,大家喝了。于是张罗住房。居士们把一间间屋子打开任我选。每间房都是用木板做的,外边糊上拌着石头的泥巴,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庙上是神佛共住,有释迦佛,也有三清道人,有佛教的香烛,也有道教的火油灯。虽是大山里的小庙,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老的文化充斥在其中。还是得英告诉我哪间房子住起来光线比较好点。我点点头,得英立即找东西打扫起来。正值十五,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真正的上了年纪的老妈子来拜。一上来就点一串鞭炮往山口一丢,又在三清道人的门口丢一串,噼里啪啦的,一时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坐在房子里,得英找来把扇子站一边替我扇,我吩咐她打开布袋,把佛像拿出和老妈子们结缘。大山里的人,从来未见过结缘品,个个畏畏缩缩的不敢接。于是我对得英说:“只要她们向佛拜一下,就免费送她们一个佛像。”于是得英很严肃地把我的话传达了。大家在佛前排成队,她手拿结缘品一个一个地分发下去,非常周到细致,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她和其她的老妈子一点都不一样,大大方方的,一都也不畏头缩脑的,还和出家人仿佛天生就很熟似的,一点不陌生。居士们拜完了,开始七嘴八舌了,这是哪家的三姑,那是哪家的六婆,吃斋多少年了。我看着这帮鸡皮鹤发的斋公斋婆,不禁感叹她们的虔诚,她们这一生以为吃斋就是真信佛,除此之外还知道什么?再看看得英,和这些人仿佛是两个派系的,始终没有人和她说话,而她也一直站在我的身侧,不曾坐下过。 我住了下来,得英忽然从山下带着几个小孩上来,一进门就说:“快叫师父,赶快磕头,问师傅讨个佛像。”小孩子们很听话,个个磕了头。得英用大眼睛笑笑地看着我,见我很高兴的样子,马上把桌上的结缘品拿出来发给几个小孩子:“拿着,这个佛像只要磕个头就有的。”小孩子们高兴极了,充满好奇地把佛像挂在脖子上。得英得意极了,说道:“师父,这几个是我的孙女哟,你看她们长得好不好?”我看几个小孩都很可爱,点点头。得英道:“师父,我在家整天就是带他们啊,从他们生下来到现在读小学了,我还是在带他们。”我道:“那他们的父母呢?”得英道:“唉,都出去打工去了,长年在外,小孩从来不管,全部丢给我。我有十一个孙子孙女,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是我拉扯大的,大了后娶老婆,生了孙子孙女又交给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就是在带小孩,还要养猪,种田。师父,我苦啊。”我说道:“有这么多的小孩是你的福报哪来的苦。”得英道:“师父,你不晓得我的命有多苦!儿子小时是我拉扯大,孙子生下来了,还是我拉扯,儿子们在外打工,指望他们过年回来带点儿礼品,包个红包,安慰一下我这个老妈子,可是他们不光平常孙子孙女的生活费不给我,过年的时候,儿子们给我的红包只有二十块钱!”得英的大眼睛霎时红了,两行泪滚了出来。我心中不禁恻然,问道:“这么多孙子孙女的开支都是你拿吗?过年怎么只有二十块钱的红包给你?你的儿子们难道在外打工都很穷?”得英恨恨道:“谁说他们穷,他们个个在外都有钱,家里房子都盖得很好,什么都不缺,我平时靠种田、养猪,倒也能养得活几个孙子,但我的儿子们是我生的呀,我这个做娘的难道不想他们心疼我一下吗?谁知他们把我当成累不死的老妈子,把困难都丢给我,甩手就走,从来没有人问侯我一声,指望他们过年时给点红包安慰我一下,谁知道一个红包就二十块钱,连小孩子的伙食费都算在里面了,还说我老了,要钱干什么!”得英接着道:“后来我当老妈子当得心都寒透了,就跑到沙县的一个庙上去煮饭,在庙上可轻松可开心哟。可是好景不长,不知被哪个告诉了我那个老不死的,他听说我住到庙上要落发,连地上的稻谷都不收了,找到庙上把我要了回家。这是我第一次跑出去呀。就这样被追了回来,唉。”说着低下头,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一时无话可说,小孩子们早跑出去玩了,把大殿的鱼子敲响了,得英赶紧出去喝止了他们,叫道:“大殿的法器不能动,菩萨会怪罪的,你们先回去吧。”小孩子们一窝蜂地下山了。得英转身又进了我的屋,道:“师父,其实我还跑过第二次,就是去年,我跑到了我归依师的身边。那是一位老和尚,我在他身边帮他煮了一个多月的饭,他对我可好了。儿子们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就在他庙上悄悄地服侍他,谁也不让知道,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手上的玉镯还是他送给我的呢。在那里,我才感到自己象个人,没有人逼我,没有人叫我做老妈子,多轻松多自在哟。”我问道:“那你干什么后来不住了?”得英道:“还不是我自己不好,好好的日子不过,想家了,一想到家,心里就折腾的难受,把丈夫儿子对我的不好又忘记了,就回家了,谁知道,回到家,儿子们说,你还回来干什么,死在外边算了。丈夫把我打了一顿的,我后悔哟。”说罢,得英擦了擦眼泪,“师父呀,我准备还要跑,这个家我已当老妈子寒透心了,儿子们把我当成不要钱的保姆,丈夫又从不把我当女人看,不知说句好听的话,我这一生累死累活为着这个家,现在自己老了,要为自己活了。”我问道:“那你打算如何离家?”得英道:“我等这个年一过完就走,大年初一我就跑。”我问道:“为什么?”得英道:“因为只有过年了,儿子媳妇们才从外地打工回来呀,我若现在就跑了,没人帮他们带孙子孙女啊。他们虽对不起我,可我就是不忍心不管他们啊。这次我下定决心了,一定要离开这个没有温暖的家,再不回头。” 我摇摇头道:“你还是尘缘未了。”这件事我放在了心里,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晚上,山下的两位居士上来看护我的安全,陪我睡觉,闲谈中,她们说道:“师父,这个得英,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都跑出去过两次了,村上的老妈子都讨厌她,不理睬她,一次她跑出去才两天就被丈夫抓回来了。师父你不知道,这个人可有点小功夫了。”两个居士神秘地笑了笑,又道:“她第二次跑到了一个男众的庙上,谁也不知道,在那里过了一个多月,那个男众对她可好了。”我说道:“她对我说她想出家。”居士道:“是呀,她准备今年过完年就跑。”我道:“你们怎么知道的?”居士道:“她放出话来的呀,她跟所有的人都说了,没有一个老妈子相信她的话,心眼那么活还出得了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得英每天从山下送汤送水地到山上,陪我上早晚殿,有时也找两个香灯说说话。两位香灯都不大爱答理她,有一位香灯还悄悄地告诉我:“这个女人会迷男人的。”我默然,庙上的两位香灯一位55,一位57,刚剃的头,是被儿女们赶出家门无处可去,自己跑到庙上把头一剃,就算是一个落脚点了,平常种菜浇水煮饭,冬天采茶籽榨油,只为庙上要人守香火,所以也就被村里默认了,倒也过得有滋有味的,和得英相比,倒是得英的命比她们还好多了。 经不住得英的一再邀请,我下了山,到她家去小住。得英快活得像个小孩,一路上银铃般的笑声不断,她有心走得很慢,在每一家每一户的门口都打个招呼,还把我带进几位不相识的人家去坐了坐,讨口茶喝,甚至把我带到了一位正在拜神的道士家里去看热闹,道士们看到我们连忙不唱了,要请我吃饭,我看到那粗糙不堪的豆子饭哪里吃得下,稍坐一下便催促得英起身,在众人异样羡慕的眼神中,得英终于把我带到了她家。一进客厅,得英立即拿出一挂长长的鞭炮点着了扔在门口,然后象只小鸟似的喊道:“我家来客人啰,快来看啰,师父到我家来做客啦。”鞭炮炸了很久,很快吸引了左邻右舍来看,我站在客厅被人参观和评论了一会儿,便随着得英上楼了。一上楼,我大吃一惊,这哪里是山村人家,简直是现代化大都市的房子么。得英看到我的表情,得意地笑着说:“师父你知道这一扇窗帘值多少钱吗?是人工手绣,真丝的,一千多块哟。”她旋即又打开硕大的彩电。我坐在二楼大厅正中的红木长椅子上,顿时有如梦的感觉,得英端上花生和茶,道:“师父,我的儿子儿媳妇都在厦门打工,去得早,都是老板,有的开装璜店搞装璜,有的搞工程,他们的生意都很赚钱的,你现在看到的这幢楼都是我儿子设计装璜的。这房子里的样式都是最新款的。”我无语。后来又参观了厨房,全部是我在广州才能看到的豪华厨具,院子里有一群白鹅还有几头猪,得英指着道:“这些都是我养的,只有这个才是我的。”得英的丈夫回来了,长得高高挑挑的,一副文人干部的模样,得开心地介绍道:“这是我老公,他是村里的大队长,一直就是当干部的。”我与他的丈夫谈了一会,他言谈谦虚但透着精明能干。没过一会儿,村上的人三三两两来拜访,彼此客套寒喧了一会,得英一副得意的样子,嘴巴笑得就没有合拢过,脸红得像18岁,我看看她心想:“她能出得了家吗?” 晚上,得英安排好孙女孙子们睡,悄悄地拿了个毛毯睡到我床边的地板上,我叫得英回她自己的床上去睡,得英道:“师父,为了照顾孙子孙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不放心,睡在他们身边的地板看着他们的,已经习惯了。”我只得任由她去,天还没亮,得英就下去做早餐了,要喂鹅喂猪,最后才是做饭给家人吃,饭做好后,喊所有的人起床,就这样,得英的一天又开始了。而我则谢绝挽留,坚持回到了山上。每天拿着《楞严经》敲着小鱼子诵,得英有时就一个人坐在我的窗下听,有时就到大殿去拜拜佛,一直等到我不诵了,才敢和我说话。有一次来了许多老妈子上来做晚课,得英要打铃鼓,她说她会打八十八佛。于是我当维那举腔,她在我身边敲铃鼓,两位请我进山的居士一个打鱼一个打铪。晚殿开始了,铃鼓、铛、铪、鱼子全打响了,惊天动地,一种古老的声音掺杂在其中,居士们有条不紊地打着所有的法器,所有的法器寻着一个节拍全部同时敲动,得英的铃鼓打得更是有力,仿佛要把这沉睡多年的古老的大山给敲动,只见她把铃和鼓同时敲响,一开始我怀疑她会不会打,渐渐地我被这种看上去很糟糕的打法,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庄严的音律迷住了,所有的丛林都不会发出这样混厚的声音的,这种古朴庄严的美妙的音律却被这帮一字不识的大山里的老妈子打得让人震惊,让人感动!我不禁开始沉思,这山里究竟藏着多少文化,没有人识字,却能打法器背早晚功课,这是有文化的出家人也是很难做到的呀,老妈子们跪着用她们老掉了牙的嗓子跟着节拍念着八十八佛。最后刹那,得英的鼓槌把铃鼓猛的一击,于是所有的声音一下停住了。 后来我夸奖了得英,从那以后,得英每逢有人共同上晚殿,就故意在大众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帮我打几下扇子扇点凉风,一会儿又故意到供桌前把我面前的经书翻看几下,得英穿梭在一帮老妈子中间犹如一只年轻的蝴蝶。老妈子们愈来愈讨厌得英了,开始拿眼睛瞪她,可是得英毫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我看在眼里,没有去管她,任由她去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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