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一切诗人的性情总是奇奇怪怪,不可捉摸的,诗人朱湘所给于我的印象也始终是神秘两个字。天才是疯癫,我想这话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记得民国十九年我到安徽大学教书,开始认识这位《草莽集》的作者。一个常常穿着西服颀长清瘦神情傲慢见人不大招呼的人。那时安大教授多知名之士,旧派有桐城泰斗姚永朴;新派有何鲁,陆侃如,冯沅君,饶孟侃,但似乎谁也没有诗人架子大。听见学生谈起他,我才知道他住在教会旧培媛女校里,有一个美丽太太作伴,架上书籍很多;又听见说他正计划着写这个写那个。斗大的安庆城只有百花亭圣公会有点西洋风味,绿阴一派,猩红万点。衬托出一座座白石玲珑的洋楼。诗人住在这样理想的读书与写作的环境中间,身边还有添香的红袖,清才秾福,兼而有之,这生活我觉得很值得人歆羡。 但是,没有过得几时,我便发见诗人性情的乖僻了。他对于我们女同事好像抱有一种轻视的态度。每逢学校聚会,总要无端投我们以几句不轻不重的讽嘲。记得有一次学校想派教职员四名到省政府请求拨发积欠经费。已经举出了两个人,有人偶然提到冯沅君和我的名字,忽然我听见同席上有人嘻笑着大声说: ——请女同事去当代表,我极赞成。这样经费一定下来得快些。 这人便是诗人朱湘。沅君和我气得面面相觑。我想起来质问他这话怎样解说,但生来口才笨拙的我终于没有立起来的勇气。后来我问沅君为什么也不响,她说这人是个疯子,我们犯不着同他去呕气。 二十一年十月间我在武大。有一天接到一封朱诗人由汉口某旅社寄来的信,信里说他要赴长沙不幸途中被窃,旅费无着,想问我通融数十元。这信突如其来,颇觉不近情理;况且武大里也有他清华旧同学,何以偏偏寻着我?但转念一想,诗人的思想与行动本不可以寻常尺度相衡,他既不以世俗人待我,我又何必以世俗人自居呢?那天我恰有事要到汉口,便带了他所需要的钱数寻到他的寓所。那旅馆靠近一码头,湫隘不堪,不像中上阶级落脚之所,粉牌上标着“朱子沅”。茶房一听说我是武大来的,便立刻带着我向他房间里走,他说姓朱的客人问武大有没有人来访已有几次了。他真落了难么?我心里想,看他望救如此之切,幸而我没有怕嫌疑而不来,不然,岂不害他搁浅在这里。上了楼,在一间黑暗狭小的边房里会见了诗人,容貌比在安大所见憔悴得多了,身上一件赭黄格子哔叽的洋服,满是皱纹,好像长久没有熨过,皮鞋上也积满尘土。寒暄之下,才知道他久已离开安大。路费交去之后,他说还不够,因为他还要在汉口赎取什么。我约他明日自到武大来拿,顺便引他参观珞珈全景。问他近来做诗没有?他从小桌上拿起一叠诗稿,约有十来首光景。我随意接着看了一下:他的作风近来似乎改变了,很晦涩,有点像闻一多先生的《死水》。而且诗人说话老是吞吞吐吐,有头没尾的,同他的诗一样不容易了解,一样充满了神秘性。我闷得发慌,没有谈得三句话便辞别了他回山了。 第二天诗人到了珞珈山,仍旧那副憔悴的容颜,那套敝旧的衣服,而且外套也没有,帽子也不戴。我引他参观了文学院,又引他参观图书馆,走过阅览室时,我指着装新文学参考书的玻璃柜对他说: ——您的大作也在这里面,但只有《夏天》和《草莽集》两种。您还有新出版的著作么?告诉我,让我好叫图书馆去购置。诗人忽然若有所感似的在柜边立住了脚,脸上露出悲凉的表情,本来凄黯的眼光更加凄黯了,答道: “这两本诗是我出国前写的,我自己也很不满意。新著诗稿数种现在长沙我妻子的身边,还没有接洽到出版处呢?”他说着又微微一笑。我不知这笑是轻蔑,还是感慨,只觉得这笑里蕴藏着千古才人怀才不遇的辛酸与悲愤,直到于今只须眼睛一闭,这笑容还在我面前荡漾着。 我们行到理学院,恰遇着王抚五先生迎面而来。我因为他们曾在安大共事,便介绍相见。诗人神情之落寞,与谈话之所答非所问使得抚五先生也觉得惊疑。 诗人去了的第四天,忽有投朱霓君名片来访我者。相见似甚面善,问之才知就是朱湘夫人。据朱夫人说,她接丈夫的信说在汉口失窃被旅馆扣留,她今日从长沙早车赶来,则他已于先一天走了。临走时告诉茶房说他到珞珈山访苏某人,所以赶到我这里来。茶房又说诗人落到旅馆里时,仅有一床薄薄的毡子,一只小小手提箱,每天除起来吃两碗面之外只拥着毡子睡觉,他们都说这是个仅见的行踪诡秘的客人。 我将一切经过报告朱夫人,并说他此刻大约已返长沙,回去一定可以寻着。和朱夫人一番谈话之后,才知道他们夫妇感情从前极好,现在则已破裂,这些时正在闹着离婚。朱夫人又说他丈夫在安大颇得学生敬仰,他要是好好干下去,他那外国文学系主任的位置,一辈子也不得动摇,无奈他性情过于狂傲,屡因细故与学校当局冲突,结果被辞退了。失业以后,南北飘流,行踪靡定,家庭赡养,绝对置之不问。朱夫人说到这里伸出她的一双手,说: “苏先生,你看,我现在带着两个小孩寄居母家,自己做工维持生活,弄得十个指头这样粗糙,我境况之痛苦,可想而知,而他一概不管,这也是有良心的男人干的事么?”我劝她道:“大凡诗人的性情,总有些随随便便,否则也不成其为诗人了,我劝您还是担待些他吧。”朱夫人又诉说他丈夫种种古怪脾气和行径,我愈觉得诗人不是寻常的人,至少也有点神经变态。朱夫人说当她和丈夫同住在安庆时,有一次她因事归宁,寓中儿女托丈夫管理。某儿大病新愈,他每日强迫他吃香蕉一枚,孩子吃不下也要填鸭子似的填下去,不到几天这断乳未久的婴儿竟得了消化不良的病而夭亡了。安庆城里没有自流井,人家用的水都由大江挑来。某年夏季,朱夫人觉得挑水夫太辛苦,每桶多给工资数十文,诗人就同她大吵,说她这样优待挑水夫,一定同他有什么关系。他领到学校薪俸,便尽数供给他那闲住北平的哥嫂。他自幼没有父母,由哥哥抚养大,所以怕哥哥比父亲还甚,哥哥有一天打得他满屋乱钻,躲到夫人绣房里,哥哥还追进来揍了他十几拳,他竟不敢还一下手,但对夫人却很暴戾,动不动以声色相加,所以家庭空气很不平静。我才知道从前以为他们是一对神仙伴侣,这猜测竟错了。天下事外面看来如花如锦,里面一团糟的,往往而有,这就是一个好例吧。 朱夫人回长沙后,诗人陆续寄了许多诗来,好像他有了新作品总要抄一份给我看似的。信上地址与朱夫人留下的不同,我才知道他回去并非住在丈人家里。 诗人的行动对我本已是一个闷葫芦,自从听见他们琴瑟不调的消息,我的态度愈加慎重,他由长沙赴了北平,不多时又南下而至上海,来信报告行踪,我均置之不覆。来信常请我代他的作品介绍发表的地方,好像他在文艺界没有什么熟人;又好像他是个新出茅庐的作家非有人担保则作品无人接受。起先我觉得他过谦,有时甚至疑他故意同人开玩笑。后来听见他似乎患着一种神经过敏的病,总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轻视他,欺侮他,迫害他,不肯赏识他作品的好处,不肯让他的天才有充分的发展的机会,才知道他写信同我那样说,倒是由衷之谈。 大约是三个月以后吧,朱夫人第二次到珞珈山来找我,身边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后来我知道就是小沅。她说诗人近来要实行同他离婚,她生活可以独立,离婚后倒没有什么,只是孩子失了教养太可怜,假如有人能够替他在武大找个教书的位置,解决了生活问题,则夫妇的感情或者可以恢复。她并说武大从前曾有聘请诗人来教书的意思,现在假如去见见王抚五先生,也许有成功的希望,我知道武大教授由教授委员会聘请,私人荐引没有多大用处;况且现在也不是更换教授的时候,但朱夫人既这样说,我也不便阻挡,当时就替她打电话给王先生。恰值王先生因公外出,约有几天才得回山,朱夫人等不得只好悒悒而去,听说诗人有一个哥哥在武昌做官,她想去找找他。 二十二年的十月,诗人又到了武昌。这一次穿的是灰色条子土布长袍,头发梳得颇光滑,言语举止也比较第一次镇静,他说自于安大失业后就没有找着事,现在生活恐慌得很,不知武大有没有相当功课让他担任,我教他去寻他清华旧同学时方高诸先生也许有办法。他临去时,又嚅嗫地说武大的事假如不成,他要到安大去索欠薪,但可恨途中又被小偷光顾……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又拿了一笔钱给他。又请他到本校消费合作社吃了一碗面,替他买了一包白金龙的烟,一盒火柴,他以一种几乎近于抢的姿势,将烟往怀中一藏,吸的时候很郑重地取出一枝来,仍旧将烟包藏入怀里,好像怕人从旁夺了去。我看了不禁暗暗好笑,可怜的诗人,一定长久没有嗅着烟的香味了。 听说诗人果然找到方先生家里要他为曹邱生,果然没有希望。三天后他又来访我一次,恰值我进城去了,他坐等了两个钟头才走。自从这次走后,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了。 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呢?社会虽然善于压迫天才,但己从许多艰难挫折中奋斗出来的他,不见得还会遭着青年诗人 Chatterton 同样惨澹的失败。他,正像他夫人所说只要肯好好干下去,安大的教席是可以与学校相终始的,而他居然为了一点芥子般的小事与学校决裂。大学里虽站不住,难道中小学不能暂时混混?清高的教授地位虽失去了,难道机关小职员的职位不可以勉强俯就一下?他同他夫人从前爱情如此浓厚,后来变得如此之冷淡,这中间又有什么缘故?听他夫人所述种种,似乎家庭之失和,他负的责任较多。一个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一下捣得粉碎?为什么要脱离安适的环境,甜蜜的家庭走上饥饿寒冷耻辱,误解的道路上去?这个谜我以前总猜不透,现在读了他死后出版的《石门集》才恍有所悟,他有一首诗曾这样说道: 只要一个浪漫事,给我,好阻挡这现实,戕 害生机的;我好宣畅这勇气,这感情的块垒,这纠纷!树木,空虚了,还是紧抓着大地,盲目的等候着一声雷,一片热给与它们以蓬勃。给与以春天…… 他回国以来的沉默,证明了他灵感泉源之枯竭与创作力之消沉。太美满的生活环境从来不是诗人之福,“诗穷而后工”不是吗?他觉得有一种飘忽的玄妙的憧憬,永远在他眼前飘漾,好像美人的手招着:来呀。但是你要想得到我,须抛弃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好像富人进天国必须舍施他的全部财产。这就是那美丽魅人的诗神的声音。 。 于是他将那足以戕害他生机的现实像敝屣一样抛掷了。饥饿,寒冷,耻辱,误解,还有足以使得一个敏感的诗人感到彻骨痛伤的种种,果然像一声雷一片热催发他埋藏心底的青春,生命中的火焰,性灵中的虹彩,使它们一一变成了永垂不朽的诗篇。谁说一部《石门集》不是诗人拿性命兑换来的?不信,你看诗人怎样对诗神说? “我的诗神,我弃了世界,世界也弃了我……给我诗,鼓我的气,替我消忧。我的诗神!这样你也是应该看一看我的牺牲罢。那么多!醒,睡与动,静,就只有你在怀; 为了你,我牺牲一切,牺牲我!全是自取的;我决不发怨声”。这是他对诗神发的誓,这誓何等的悲壮热烈。怪不得诗神果然接受了他,教他的诗篇先在这荒凉枯寂的世界开了几百朵的奇葩,又把他的灵魂带到美丽,光明的水恒里去! 生命于我们虽然宝贵,比起艺术却又不值什么,不过谁能力殉艺术,像诗人朱湘这样呢?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 但是,偏重物质生活的中国人对于这个是难以了解的,所以诗人朱湘生时寂寞,死后也还是寂寞!附朱湘遗诗二首朱湘在二十一年冬曾来鄂,别后寄来许多新诗,说是请我斟酌字句。他沉江后,我检查那些诗,见大部份已收入《石门集》,不过尚有三首,未见世人之面。其中“当时的李太白” 兜儿一首,被我无意间失去,珠沉碧海,水无消息,实对诗人抱憾:所存二首特在本刊发表。尚有他给我的遗札数通,本拟一并寄给诗人好友罗念生先生,但《朱湘书信集》已出版,不及加入,只好由我保存了。 兜儿——白朗宁的福分真正不小—— 白朗宁的福分真正不小: 天给与了诗歌意思很深; 天又叮咛了一个女诗人,拿温柔来吻去他的烦恼。谈尼生戴了桂冠享大名,他的诗敌当时多么潦倒…… 白朗宁的福分在名利上原来没有多少。 但是“葡萄牙十四行”作好,粒粒都有酒香粒粒圆润…… 那有诗人不在心里祈祷白朗宁的福分? 兜儿——中国该亡——中国该亡或许是一句真理。 他是败家子,穿的锦衣绣裳已经破了,他还在口头上讲那卖了的老家是多么富丽。 农业立国,有许多伟人在忙,忙在地盘上(学亲耕的皇帝)—— 中国该亡也不该亡在勤劳者的手里。 一些西哲回去了,不作声息;留下许多商贾热闹在洋场——除非是舶来品都扔去海底…… 中国该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