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书的缘份大约是在十四、五岁时结下的,那时候我是人民大学附中的学生。或许是三年自然灾害刚过,政治上比较松动,学校图书馆那间只为教员开放的阅览室,居然对学生敞开了大门。每天下午例行的体育锻炼一完成,我就一头扎进了那四壁满布书架,中间也立着一排排书架的大厅。那时我觉得,让我走进这么一个地方,又赋予我在这里东翻西翻的权利,就跟把我放进了天堂一样。是的,我过去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更没有这样的权利,我只能读老师和家长推荐的图书,不管它是否能引起我的兴趣。更坦率地说,它往往引不起我的兴趣。而现在,我发现,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书,它们并非全如过去所见,只是那一个味儿!就不用说从未见过的那些精美的画册了,也不用说一直只是听到批判,却从来也没读过的《红与黑》、《拍案惊奇》之类了。就说书里写到的英雄吧,也不光是黄继光和夏伯阳。我就在这阅览室里,见识了在“生存还是毁灭”中折腾的“哈姆莱特”,妒火中烧的“奥塞罗”……少年人的感觉,当然并不准确,把哈姆莱特、奥塞罗和黄继光、夏伯阳相比就是明证,不过,生活的确是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感受到,书,把人的一生所拥有的可怜兮兮的空间和时间拓展了。它带领我们到远古去寻觅,到未来去探访,到海外天外游历,到微观世界领略其神奇,到别人经历的人生里共亨悲欢……读书的妙处,恰恰就是因为它能使有限的人生得到无限的拓展。后来我在一篇作文中谈过类似的体会,我说,曹丕与吴质书叹道:“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何如把“秉烛夜游”为“秉烛夜读”?……年少气盛,想来可笑,然爱读之心,也可见一斑吧? 那时候读书真是读疯了,不敢说像某位前辈年轻时那样,“一日一书”,至少也“每周一书”。读过的不仅有文艺小说,而且还有社会科学著作,甚至连《自然辩证法》也啃了下来,因为看不懂,又先去读了龚育之的论文,还去查了不少自然科学著作…… 不难想象,没过多久,当“文革”的烈火把我所痴迷的东西化为一炬的时候,我会是个什么样子。 18 岁那年,我到京西当了一名采掘工人,我的行李里有一套《红楼梦》,这书不是我的,它的主人是人大的何干之教授,书上还有他的大名。我猜是红卫兵抄了他的书,后来流传到了我的手里。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得了这本书,当时绝没有要还他的念头,困为我太需要它了,再说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它的主人,再说那时候这书还被当作“四旧”。可惜的是,这套书没多久就失去了:我的一个朋友借去看,事后他告诉我,当他在列车上看这本书时,被列车员没收了。天知道是真是假,更有可能的是,没收了我的书的是我的这位朋友。对一位和我一样的嗜书者,我能说些什么?唯一遗憾的是, “文革”结束后,我似乎还在人大的院儿里见过何干之先生,我心里挺惭愧,没能把书还给老先生。 没有书读的日子有如漫漫长夜,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为得到一本好书,我甚至干过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盗窃。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和暖的冬日,有朋友来偷偷告知我,矿上的图书馆在腾房子,一个老头儿在把所有的“四旧”书打捆、清理,准备送到造纸厂去化浆。我特意为这次有计划的盗窃歇了一天班,穿上了一件宽大的棉大衣,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入爆土扬烟的书库,和老头儿搭话,聊天儿,乘其不备,把一本一本书塞进裤腰里,用棉大衣掩着,一趟又一趟,那次偷来的书有:《战争与和平》、《贝姨》、《曹禺剧作选》,还有朱光潜先生的《西方美学史》。跟高尔基说的一样,那几天,我就像饿鬼扑到了面包上:天天躺在我的床上,拧亮那盏用纸盒子做灯罩的床头灯,看得昏天黑地,不知东方之既白。你可以想像,一个政治上正受到挤压、歧视的青年人,《红字》所给予他的,会是什么?一个被艰苦的工作压弯了腰的知识青年,他能跟着朱光潜先生的著作,到美学的天地去遨游,该是何等的幸运! 这一次行动给我带来的,也未必全是幸运。大约是几个月以后,因为我看了曹禺先生的那篇《日出》,又给同屋的朋友们背了一段方达生:“太阳出来了,黑夜即将过去,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被人揭发出来,落了个“攻击红太阳”的罪名,招来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又去开了几次“宽严大会”,如果不是工人们保护我,恐怕真的让公安局铐了去。 一点儿也不后悔,想的是欧阳修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社会人生的风风雨雨,也权当一本大书可否? 情之所钟,痴迷至此,风清月朗抑或风雨如磐,又可奈何。 说起来这么洒脱,当时代进入 1979 年,一大批被打成“四旧”的图书重新面世时,我也和我的北大同学们一道,挤在新华书后的柜台前,喊着:“这本!……那本!”时有一朋友指着被人抢着买走的《安娜·卡列尼娜》喊道: “安娜是我的!”人皆轰然大笑,我却忽觉有“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的悲怆。 是的,情痴不关风与月,不过,读书,还是月朗风清好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