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恩·吕森 原载:《山东社会科学》2010年9期 情感在历史思考这一心理进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情感因素和历史思考中的认知因素存在内部相互关系。在历史意义生成中存在一个前认知范畴,它超越了将之转化成认知结构的任何一种可能性,它同时为历史意义生成最终实现的观点提供了必要条件。 本文旨在分析情感在历史思考这一心理进程中的作用。“思考”看上去与情感有本质的区别。其实,这是一个错觉。当然,思考作为一个认知过程,与此过程中的感觉是有所不同的。然而,人类心智的这两个层面是相互交织的,其交织程度我们通常无法察觉。 让我从简单的观察开始探究思考与情感的关系。当然,为了在历史思考中寻求情感因素,我们必须查阅编年史。其中的重要文献,才是我们参考的“来源”。在此,历史学家表达了他们的感情,很容易看出这些感情如何影响他们陈述历史。举个例子说,兰克(Ranke)在1847年举办的关于“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以来的现代历史(Modern History since the Peace of Westphalia)”讲座开始时,曾表达了一种很有趣的情怀。在此,他想陈述自己的“立场”:他曾“在一般思考领域中”持有这种立场,“在推动理论前进的主要观点的矛盾冲突领域中”持有这种立场。他谈及了“方法”,谈及了“世界通史的科学感知”。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他说道,过去那些简单的事实营造出了一种“凄惨”的印象,“一种所有事物呈现的虚无感,一种对人类玷污了自己的许多罪恶的厌恶感”①。以这种情感为出发点,兰克形成了一种观点,即这些令人不安的事件中意义深刻的精髓:“历史不仅仅开辟了一个转瞬即逝的领域,同时还开辟了一个具有持久精神的领域。”②很明显,在他阐释的概念范畴里,“虚无感”不见了。 这里,在重要性的基本形式层面上,我们看到情感因素和历史思考中的认知因素存在内部相互关系。正是这种相互关系让我们了解到,兰克世界通史的观点是试图消除或者征服最基本的苦难经历。以时间次序出现的过去事件证实了“活的上帝和活的人类”是紧密关联的,苦难正是在这种观点的普照下逐渐消融。历史学家的认知工作可以抑制因苦难和痛苦产生的不安意识。如果没有表达这种不安情感,我们就不能明白兰克历史思考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我更乐意称之为“基本痛苦遗忘”。 但是,我不愿深究历史编纂或查找现今证据,去证明情感在何种程度上构成意义生成的心理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过去的事件被转化成对现在和未来都有意义的历史,我宁愿给出强调情感构成作用的元历史论证。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想从一个更普遍的认识论甚至纯哲学论证开始,讨论感情和思考、情感和认知之间的关系。作为学院派,我们倾向于利用具有认知特征的观念和想法来强调思考和论证的重要性。我们倾向于将伴随历史思考的认知过程产生的情感(甚至我们自己的情感)理解成一种非本质的附加,一种在我们的工作中没有实际功效的背景音乐。 关于情感在人类认知过程中的作用,一直存在根本性误解,为了纠正此误解,我想举一个反例来说明一个事实:情感不仅是认知的组成部分,而且包含了比认知所产生的更强的洞察力。我想引用马赛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著名的《追忆逝水年华》(“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的片断,其中描述了作者一段特别的情感经历:那是在他蘸着茶吃玛德琳蛋糕(Madeleine cookies)时。“……我突然战栗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喜悦油然而生,那么恍惚,那么超然,无法察觉其来源。顿时,生命的兴衰变得无关紧要,那些痛苦不幸一扫而去,短暂的停留让我产生幻觉——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对我的影响就像爱情的影响一样,使我充满了宝贵的精髓,或者说,这种精髓不在我身上,它就是我本人……我开始问自己这模糊的状态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没有合乎逻辑的证据,但无可争议的迹象足以表明幸福感、真实感和当时已经消融并不知去向的其他意识。”③ 在此,通过深刻洞察现实,该现实也包括有感觉的主体,情感超越了认知,而这种深刻洞察是认知过程决不能达到的。正是情感让人们感触到逻辑领域以外的东西。然而,这并不表明,情感所反映的东西是非理性的。恰恰相反,情感能够代表一种启示,一种对天人合一、密不可分的精华的领悟。这种领悟是透彻全面的、势不可挡的(如果我们喜欢,甚至可以称之为“绝对的”),它需要借助人类心智的情感力量才能实现,而人类心智的实现被看作思考本身的构成目标和终极目标。与这种情感经历相比,思考和认知只不过是寻觅一种即将终结的怅然若失的情感而已。 为了理解历史意义生成的心理进程,我反对传统对情感的低估,要重新为情感定位。 为了证实情感确是这个过程的构成因素,我以什么是人类的意义生成为例来展开论述。意义生成意旨,为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并与他人和睦相处,人类必须去理解和解读世界和自己。意义生成的心理过程包含四个不同的程序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抽象地说,这个过程以感知开始,然后进入到解读阶段,接着将解读后的感知带入到文化定向的一般模式之中,并将有意义的意图、目标和目的赋予行动指导方针。定向过程可以被(人为地)分为人类在客观世界的定向和人类在主观世界的定向。所有的过程都包含一个共同的意义标准,此标准把这些过程联结在一起并使之和谐统一。下面这张抽象示意图,可以非常容易地解析历史意义生成的详细过程。 意义生成程序示意图 显现过去意义的过程是从感知过去开始的(在此抽象示意图中)。很明显,情感在感知过去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此过程中,过去被感知为某种需要解读的事物,某种需要解读为历史的事物。情感开启了通向过去的大门。④情感如此传达过去是为了表明人类心智,并且在这样做时情感使过去为解读做好了准备,情感赋予过去一个前认知意义,通过该意义,过去对人类心智的认知能力发起了挑战。解读过程将这些“正在被揭示的(Erschlossenheit)”前认知意义转化为认知特征。 如果给予陈述素材,作为解读结果的历史认知,仅能在现实生活中完成定向功能。正如历史陈述在编年史中所表现的,它不仅表明人类心智的认知领域,而且表明人类心智的整个范畴,包括情感领域和意志领域。在此定向过程中,情感在历史知识的美学形式和修辞学形式中尤为凸现。⑤ 在人类主观性的内部定向方面,历史陈述的情感形式可以由历史清晰地表现出来。在这个无形的人类主观性领域里,历史定向的心理模式可被称作历史认同。在通过历史陈述形成认同的心理过程中,没有人可以否认情感因素的力量。但是非常有必要了解到,这些标志认同的情感因素与解读因素密不可分、合为一体。其实就是叙述故事的心理过程将这些因素综合成一个整体。故事本身可被描述成某人自我的主叙述,可以是某个体的(自)传体,还可以是某群体的主叙述。 意义生成的最后一个程序是用目的和意图来激发人类意志,给它的驱动力量一个方向(这样,在影响人类行为的过程中实现那些观点的作用,马克思·韦伯(Max Weber)将之描述为“Weichenstellung”[设置进程]⑥)。在此,历史定向的情感力量是显而易见的。众所周知,人们可以遵从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国家和民族主叙述而去杀害他人。民族净化总是遵循一定的历史框架,从而决定谁应该被杀害,此历史框架就是历史意义生成的结果。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着重论证在历史意义生成的心理过程中如何揭示情感因素的作用。认知因素虽被提及,但没有在它自身的基本重要性中得以阐释。仅一句评注:认知因素作为历史意义在情感方面的补充是必要的。意义具有双重性:作为意义的那些,因此也就是情感的;作为心智的那些,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认知的。历史研究的学术性,或者从广义上讲,它的“科学性”是以历史意义生成中的认知因素为基础的。历史研究,作为一个学术科目,给予认知因素以特定的模式:它以研究的方法论程序来规范该模式。解读是一个认知过程,它不可能在历史陈述的基本美学和修辞学过程中得到消解。 在论证的末尾,我想回到马赛尔·普鲁斯特的例子上。我认为在历史意义生成中有一个领域与马赛尔·普鲁斯特先前描述的前认知洞察力极为相似。实际上,在历史意义生成中确有这么一个前认知范畴,它超越了将之转化成认知结构的任何一种可能性,它同时为历史意义生成最终实现的观点提供了必要条件。 为阐释明确,有必要对三个层面的历史意义生成进行区分。第一层面是功能层面或者现实生活层面:在此,历史意义生成是社会生活中的文化事实。历史体现在习惯、方式和社会行为中。在此,过去已经以一种颇具意义的方式现实化,它规范现今生活、影响文化定向、预塑历史认同的种种可能性等。(我们习惯于认为历史是一个构建物,但忽视了在我们用意义生成的心理进程构建历史之前,建筑师本人已由过去所构建,这些过去体现在一些条件和影响中,在这些条件和影响中,建筑师的历史陈述工作已经完成。) 第二层面是构建层面或者理论反思层面:在此,人类心智的缜密活动发挥了巨大作用,历史学家追求他们的事业,建造纪念碑等等。第三层面介于第一和第二层面之间,它是实用反思和实际干预层面。在此,历史学家的工作成果“构建历史”被应用于现实生活。教育层面产生了认同政治,产生了政治上关于共性的不同解读之争等。 让我们来看一下这三个层面之间的相互关系和该过程的表现形式。我们知道预先给定的历史在现实生活中总是激励人们去反思、解读历史,并赋予历史以意义和重要性。历史意义体现在社会现实中,但是只有通过此方法,人们才能获知、研究、完善和改变历史意义。将理论界的成果转化成现实生活的媒介,这一过程本身(毕竟)可被认定为一个历史过程。此历史过程具有认识论的特性。它永远不可以在构建层面被概念化。它只在历史思考的盲点中出现。因此历史通过历史意义生成程序发生,但又超越此程序。意义生成程序沿袭了历史但却永远无法追及历史。但是,尽管如此,这个历史,确是最“真实的”,最生动的。——我敢说:也是最具历史性的。至少是最真实的,因为它是历史学家自身生命世界的过程,而此生命世界对我们人类来说就是最真的现实。这个生命世界的历史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特性都可以用哲学术语“无法想象(Unvordenklichkeit)”(同时意旨前认知和不可想象)来描述。 有没有进入如此逼真的、最具历史性的历史的途径呢?既然它不能用认知方法得以概念化,也就不可能在发生的时候得以构建,唯一的途径就是前认知,这就把我们带回到了情感的问题上。 有时历史学家用最基本有效的方式将激发他们并使他们茅塞顿开的瞬间描述为直觉。我猜测这些直觉产生于不可想象的历史和预先想象的历史,历史意义生成程序恰恰从事该历史的研究。但这些却是极为特殊的时刻,许多历史学家如果遵循了历史研究和历史编纂中既定模式的主要套路,就会忽略这些时刻或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这些时刻。让我们假设历史学家相信有可能从感知过去的过程中提炼出意义,而该感知过去的过程恰碰上了它的核心,即我们现实世界中过去的真实性,然而没有这个预设,我们就不可能考虑到历史学家的工作。这个观点是“无法想象的(unvordenklich)”。同样,这是个情感条件,没有它,历史学家的工作不可能开展。因此,即使是一小块玛德琳蛋糕也会显现在历史学家的工作中,并且他们应将更多的一小块放入元历史研究之茶中,以便为日后工作获取有说服力的直觉。 注释: ①②兰克·利奥波德·冯:《课程导论》由Volker Dotterweich和Walther Peter Fuchs编著(来自著作和遗作合订本第四卷),慕尼黑:奥尔登堡,1975年,第185、124页。 ③普鲁斯特·马塞尔:《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史潢的路:在少女的倩影下》,法语精华权威版由C·K·斯科特·蒙克里夫(C.K.Scott Moncrieff)和泰伦斯·科尔马丁(Terence Kilmartin)合译。纽约:Vintage出版社,第48页。 ④在德语中,感知(perception)意思就是“感知(Wahrnehmung)”。从字面来理解这些词:过去被真实地保存了。心理学启示我们:在每一次简单的感知中,理解的因素、含义的因素在缜密的思考工作开始之前都已是既定事实。海德格尔(Heidegger)用不同寻常的“灵光(Lichtung)”一词来阐释人类心智在世界上预先给予的公开性。意义和含义之光已经在感知的世界里闪耀,——这就在人类心智的心理工作中,赋予属于意义语言的情感,一个最基本的功能:预见已被感知事物的认识解读。 ⑤参见吕森·约恩:《生活史》,《历史的基本特征Ⅲ:历史知识的形式和功能》,哥廷根:Vandenhoeck和Ruprecht出版社,1989年。 ⑥韦伯·马克思:《世界诸宗教的经济伦理观》,《导论》,在同上的:《宗教社会学论文集》,合订本第1卷,图宾根,1922年,第252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