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蒙河 复旦大学文博系教授、国际良渚学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 “6000年前,整个中国已经有多种文化存在,其他地域的文明并不弱于马家浜文化。那是一种多元文明共进的形态,没有一种非常强势的文化。” 宋 建 上海博物馆考古部主任 “青龙镇的兴废同吴淞江的变迁密切相关,吴淞江源出太湖,经青龙镇北,东流大海,为上海明代以前最主要的河道,是上海真正的 "母亲河"。” 葛剑雄 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从南宋以后,今天市区这一带经济才慢慢发展起来。具体的标志就是今天上海市区这片土地从一个普通的聚落变成"上海镇",到了元朝又升级为"上海县"。” 上海的历史记录,很多人的印象总定格于开埠后的万国建筑群、城隍庙的豫园,抑或是传说中的“小渔村”。而实际上,在亿万年里逐渐成陆的上海有其漫长的文明史。只是,这片土地远离中原政治中心,史料记载集中于宋元,更早的历史相比于北方略显苍白。 如今,考古发掘的遗物带着久远的文明痕迹,拼凑起这段重重叠叠的历史。6月7日,上海博物馆的申城考古大展正式对外开放。这个名为“申城寻踪6000年”的展览直观地传达出这样的信息:从现有的出土文物结合史料考证,这座城市的文明史最早可以追溯到6000年前。 这次展览汇集了上海地区出土的共500多件文物,来自30多处考古遗址。多年来的考古发现在上海考古工作者的考定下被编织成一个完整的史前年代序列:从有人类活动开始的马家浜文化,先后历经崧泽文化、良渚文化、钱山漾文化、广富林文化、马桥文化直至明代。展览共分三个展厅,第一个为“文明之光”,主要展现史前历史;第二个名为“城镇之路”,展现的是上海有城镇萌芽以后直至明代的历史;第三个展厅为“古塔遗珍”,陈列着上海13座古塔中出土的宗教文物。“这次展览,主要想让大家了解上海6000年中经历了哪些变迁,满足人们寻根问祖的情结。”上海博物馆考古部副主任陈杰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采访时说。 当把上海地区放到中国文化历史的维度中考量,复旦大学文博系教授、国际良渚学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高蒙河作出这样的比喻:“上海在全国的文化地位变迁就好像是一根扁担:中间小、两头大。5000多年前,这里存在着影响整个中国的良渚文化,之后便开始走向衰弱。而直到近代的100~200年间,才重新走向辉煌。” 源于马家浜文化 说起上海的历史,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葛剑雄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认为,首先需要讲清楚的是 “上海”的概念。“我们现在讲的上海,不是这座城市,是一个行政区。它主要包括两块地方,一块地方是冈身(长期波浪作用下形成的沙堤)西面,包括青浦、松江,这片土地非常古老,史前遗址大都在这个地方发现;另一块地方在冈身东面,这是一个逐渐成陆的地方,包括现在的中心城区。” 这次展览,史前文物的出土地点集中于青浦、松江以及金山。“上世纪50年代的考古发现证明,上海最早成陆的是西部的青浦等地,崧泽和福泉山的马家浜遗址表明,距今约6000年时青浦等地区的自然环境已经适合人类的长期定居生活。”上海博物馆考古部主任宋建在他为考古大展撰写的前言《申城寻踪》中写道。 目前上海发现的马家浜文化遗址共有三处,分别是青浦福泉山遗址、崧泽遗址和金山区的查山遗址。如今陈列在新开馆的青浦崧泽遗址博物馆的一件人头骨就出土于崧泽遗址,被称为“上海第一人”。“它是上海迄今保存最为完好的人类骨骸,代表着最早的上海先民。”陈杰说道。 “最早的上海先民”使用的生活工具还比较简单,陶器品种单一,装饰简约。他们已开始利用简单的生产工具伐树开荒、种植水稻、驯养家畜。“崧泽时期,不仅有石犁等农具,还出现了玉镯。可见那时候的先民早已摆脱了茹毛饮血的生活状态了。”陈杰说。与此同时,崧泽先民制作的陶器也开始富有审美情趣。展览中陈列的“镂孔勾连纹陶豆”为青浦区崧泽遗址7号墓出土的遗物,这件陶豆线条简练、器型瘦高而稳重,下部花纹之间的镂孔,让整件器物显得大方而不失灵动。 “上海处于崧泽文化的同时,河南的庙底沟文化影响颇大。这种文化的彩陶在北方各地都有很多发现。但在环太湖流域则很少见。这说明崧泽人并不接受这种器物。可见,当时南北方文化呈现的是一种对峙状态。”高蒙河说。 上海刚有文明晨曦微微透出之时,更广袤土地上的人又处于怎样的生活之中?高蒙河将当时的中国文明比喻为一朵花朵的几片花瓣。“6000年前,整个中国已经有多种文化存在,其他地域的文明并不弱于马家浜文化。那是一种多元文明共进的形态,没有一种非常强势的文化。” 史前文化之高峰 距今5400年之时,上海先民走入了良渚文化时期。这种文化曾经达到了史前文明的高峰。“距今5000年左右,良渚文化几乎是中国最为强势的文化。”高蒙河说。 陈杰从考古发掘中发现,良渚文化时期,上海的先民聚落逐渐增多。迄今为止,考古人员已经发现了寺前村、金山坟、广富林、亭林等18处遗址。同时,生产工具也更丰富。这从展厅里陈列的农具便可见一斑:石镰、耘田器、斜柄石刀、石凿等等大都打磨精细,工艺考究。在陈杰看来,这些工具已经可以配套用于稻作农业的各个环节,比如,翻土时用石犁,收割时则用石镰。考古工作者还发现了良渚人吃的食物,如芡实、葫芦、稻谷、菱角、核桃以及益母草等等。 展厅中陈列着的良渚文化陶器器型别致、泥胎纤薄、纹饰多姿多彩而刻工精细。而作为良渚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礼器玉琮则更是端宁古雅,线条也如机器雕刻般挺拔精确。玉琮上的人面纹、兽面纹、鸟纹则吐露着良渚文化先民独特的宗教精神世界。 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一件出自福泉山遗址吴家场墓地的良渚时期文物“神人兽面纹象牙权杖”,这根权杖长约97厘米,周身刻满了细密繁复的神人兽面纹,共计10组之多。“可见,当时的礼器虽主要以玉为主,但除了玉之外,象牙也可能是礼器的备选材质之一。”陈杰告诉本报。这也是此次展览中唯一借助复制品展览的文物。陈杰介绍说,这枚权杖虽然保存、修复得较好,但几千年的时光还是使其表面变得磨损,导致权杖上精致的雕刻难以看清。于是,他们使用3D扫描制作了一个复制品,以供观众看清权杖的纹饰。“良渚文化时期已经出现了鲜明的等级差异,这枚权杖与玉钺的使用者应该处于同一等级,都是这一地区最高掌权者。”他说。 从精致优美复归粗犷原始 良渚文化后,文物风格有了一个强烈转折。从马家浜文化开始一路向精致、优美演变的陶罐却在此时又复归粗犷、原始。“就好像1980年代,西方的喇叭裤、蛤蟆镜一下子涌入中国。” 陈杰说。 那么,这种看似“返祖”的现象究竟因何而起?“现在,我们也许可以看到广富林文化没有良渚文化发达,这确实是因为广富林文化已经退变为一个地区性的文化了。它不再向周围辐射,反而输入了北方的外来文化。”高蒙河说。 如此强盛的良渚文化究竟为何中断?是社会结构的崩塌还是地理环境的巨变?“目前学界已经将之列为一个重要课题,但目前尚无统一结论。得到较多认同的是‘洪水说’。考古学家发现了底层堆积,很多考古指针都指向这个结论。”除此之外,目前也存在“战争说”、“瘟疫说”。不过,高蒙河告诉本报:“在整个长江中下游,我们甚少发现武器的遗存,也看不到毁城的痕迹。” 陈杰则将这样的转折看作一场风格的“入侵”。“从这些陶器可以看到崧泽的传统实际上已经断裂了。越往后,文化交融性越大。” 与此同时,考古学家还在墓葬的形制上看到了社会变动交融之时,社会结构的不稳定形态。 “崧泽文化时期,墓葬的头都是朝着一个方向的。但是广富林的墓葬头则没有一定的规律。这些都反映出一个不稳定的社会趋势。”陈杰说。 “到了广富林文化时期,来自北方的文化传统成为上海乃至长江三角洲的文化主流力量。”陈杰说。此外,考古学家们认为,广富林文化应该受到王油坊文化为主的中原龙山文化影响。 真正的“母亲河” 一块看似普通的地砖,被放在了第二个展厅“城镇之路”进口处的显要位置。“这是一块汉代地砖,上有绳纹。与汉代未央宫中地砖的绳纹和榫卯结构一样。”陈杰介绍。基于此,他认为,当地在汉代就有贵族居住,考古学家们也将此作为上海当时已有城镇存在的佐证之一。 “现在说汉代就有了城镇的萌芽是完全可能的。”对这样的说法,葛剑雄也表示认同,“一般来讲,最早还是北方人口的迁入。秦朝已经有人迁入,西汉末年又有不少人迁到这里。” 即便是有了城镇的萌芽,但这种社会形态又是何时制度化的?“上海在汉代以后才进入中原统治的版图,但这样的统治也并不正式。直到唐代设立"华亭县"才正式有了比较高的建制。”高蒙河说。 “三国时候,陆逊的后代就迁到上海,当时封"华亭侯"。 "华亭"一般认为就是松江。晋朝的时候,陆机、陆云可以说是上海地区第一次有了全国性的名人。但是,毕竟这些地方远离中国的中心区域,文化的发展有一个过程,所以太早的记载找不到。”葛剑雄说。 唐宋时期的吴淞江,宽阔无比,连接着江南水系,也让江畔的青龙镇成为最为繁华的中心区域。 这个位于今天青浦区白鹤镇的古镇始建于唐天宝五年(746年),是上海地区设立的第一个镇。“这是上海城镇化的一个重要节点,是1000多年前的上海经济中心,也是长江下游地区的航运中心。”宋建曾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这样评价青龙镇的地位。 现在从青龙镇遗址发掘的陶瓷器、铸铁作坊以及古井、古塔都仍向今人吐露着昔日上海中心的繁盛景象。这次的展览中亦有一枚精致的“鹦鹉衔枝绶带纹铜镜”为青龙镇遗址出土。这枚铜镜体形硕大,纹饰线条挺拔流畅,动物形象刻画精细,是一面铸造精良的唐代铜镜。 “青龙镇的兴废同吴淞江的变迁密切相关,吴淞江源出太湖,经青龙镇北,东流大海,为上海明代以前最主要的河道,是上海真正的 "母亲河"。”宋建说。 只是后来,吴淞江逐渐淤塞,繁华了数百年的青龙镇也风光难再。据史料记载,吴淞江近海处在唐代曾宽达20里,宋代萎缩到9里,而到了元代则仅仅只有1里。吴淞江沟通南北的功能无以体现,周边经济也逐渐衰微。 也是因为吴淞江对长江三角洲的意义之大,治理它就成为宋元以来上海最重要的工程。上海地区的出土文物同样也记录着人们对它的修复。2006年,考古学家在普陀区志丹路和延长西路交界处发现的志丹苑水闸,被列为当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据宋建所说,这个水闸正是元代官员、水利专家任仁发在吴淞江支流上修建的六座水闸之一。这次的展览中陈列了一块长22厘米的铁锭榫,元代人就是用这榫连接水闸的底石,使其平整牢固。 上海成陆进行时 “从南宋以后,今天市区这一带经济才慢慢发展起来。具体的标志就是今天上海市区这片土地从一个普通的聚落变成"上海镇",到了元朝又升级为"上海县"。”葛剑雄告诉本报。 虽然宋元两代的官员花了大力气疏通吴淞江,但终究没有太大效果。明朝,政府才最终改变了治水策略:放弃吴淞江下游故道,疏浚拓宽范家浜。 “到了明代,上海有了两江水系,才从此成为江海之汇。”葛剑雄这样评价黄浦江对上海的意义。“那时,黄浦江经过疏浚,成为上海的主要河流,而吴淞江则成了它的支流。因为吴淞江沟通江南,而黄浦江又是入海水道,上海与内陆、海洋就连在一起。黄浦江这样的港口一方面可以满足当时的需要,又比真正的海港更为安全。” 而在陈杰眼中,两江水系的变迁也同时带来了上海中心城区的东移。“明代以后,中心城区东移到黄浦江边这一块。直到近代,外国人看中的也是这片土地。” 文物陈列早已从蒙昧混沌的文明之初跨至明代。彼时的上海,生活逐渐富庶,富贵之家大兴土木建造园林,文人逸士往来酬唱。展厅中一件件器物呈现的似乎是一个崇文尚古、精致优雅的升平世界。自陆氏家族墓出土的“金嵌宝镶玉观音簪首”,以金片打成祥云底座,立边装饰连珠纹,内以金丝绑一白玉观音。观音面如童子,脚踏祥云,手执莲花,衣带飘舞。如今,玉观音后的银簪脚已经折断,但这精美的簪首则诉说着明代上海世家的生活细节,以及当年的制作工艺是如何精益求精。 陆氏家族当年居住之地正是今天跨国企业云集、奢侈品店林立的陆家嘴。陆深(1477-1544)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今天金茂大厦边的“花园石桥路”据称就是因陆深后乐园旧址而得名。 “当时的南翔古镇、广富林镇、松江地区、陆家嘴都有名士居住。上海的几个大家族散居各处,却来往密切。”陈杰说。同样在展厅中陈列的还有打浦桥顾从礼家族墓地、明代官宦潘允端家族墓地出土的精致生活器物和文房雅玩。这两大家族的主人前者修建了上海的城墙,而后者则留下了至今仍名扬四海的豫园。 从海平面上最早隆起的土地孕育了这里的文明,现在,它依然处于与海岸线的互动之中。“严格来说,上海的成陆还在继续。譬如,在崇明东边依然有土地在逐渐"生长"。”葛剑雄对本报说。 (原文发表于:《第一财经日报》2014年6月12日) (责任编辑:admin) |